做过几次同样的梦。一条黄泥村道,被雨水打湿得恰好,抑或冬雪刚刚化过,湿润而不泥泞。有人拖木板车在路面走着,轧出深深浅浅的车痕,上面两个竹箩,装满瘪谷,断续从高处抖落些许。车渐行渐远,淡黄的瘪谷撒落地面,仿若它一直就遗留在那儿。见不到拖车人的面目,我有时坐在板车上,有时在后面行走,到路尽头进了一户人家。 想来是童年记忆在睡梦中的倒影吧。当年屋场前后,确有梦里那样的村道,穿过田野,越过水圳,通向另一个屋场,或直抵小河边。村道不宽,过一辆手扶拖拉机刚好,也作机耕路,中间是泥土沙石路面,两侧绿草野花丰茂。路边间或长着不知名的树,不高,远看像一个人在笔直站着。要么生出不大不小的灌木丛,上面爬满藤蔓,好似有人在那儿蹲守。孩童牵着牛在村道上吃草,牛群分走两边。 放牛童总能在灌木丛、刺蓬上找到桑葚和覆盆子等吃食。桑葚黑得发亮,隐身在叶间,稍不留心容易错过;覆盆子红得发光,显摆在枝头,照着人眼。这些酸中带甜的小野果,食用后会把伙伴们的舌头染出颜色,吐出的口水或红或黑。每到这时,就会彼此笑话对方是蛇精,或假装出中毒的样子。闲得无聊时,大家就在村道上抠出光溜的小石粒,玩“掐石子”的小游戏,手心手背上下翻转腾挪,做出许多花样。或摘取路边茎叶粗壮的算命草,相对着撕开,口里念叨“天晴落雨,河里打大水”,然后根据拉扯出的形状来推断天气。这话用老家方言念来押韵,若第二天放假,总要算到天晴才作罢。 遇到手扶拖拉机或装满稻草的板车过来,要让路,就把牛赶入村道边的水圳里,索性让牛顺着水流一直吃下去。手扶拖拉机在土路上突突叫着,颠簸得厉害,开拖拉机的人身手敏捷,整个人也上下颤动,像在舞蹈。到急弯处最惊险,要抓紧把手,胳膊忽然伸直,又赶快收回,做到刚好车头平稳过去,尾箱顺畅跟上。那动作须上下连贯,大体不差分毫,否则会翻车,开入田中。远近几个屋场的人都会嘲笑,然后估摸着也没人敢再请其出工。儿时觉得开手扶拖拉机真不简单,除了身手,还要力气,别的不说,用铁摇手摇动发动机就需硬功夫。拖拉机手扎下马步,一手按油门,一手迅速摇动摇手,机头抖动,人也抖动,田间地头都在抖动。终于,排气管冒出黑烟,发动机轰鸣作响了,那人已满面尘灰烟火色。 村道上早晚常能遇到放鸭人赶着鸭群经过。说来奇怪,屋场人让小孩出去放牛,却没人放心让小孩独自放鸭。放鸭人肩扛一根长竹竿,末端还留着枝叶,便于赶鸭。放鸭可是技术活,几十上百只一群,须时而疾跑鸭群前,时而迂回鸭群后,一会儿使唤鸭子顺道走,一会儿指挥鸭子下到水圳或稻田中。口里不停吆喝,手上舞动竹竿,放鸭人早出晚归,出没在阡陌上。无一例外,他们总一脸黝黑,戴着破草帽,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每到傍晚,放鸭人赶着鸭群回屋场,无数只鸭蹼敲击地面,扬起轻尘,那声势颇壮观,像一支队伍在雄赳赳行进,旁人都行注目礼。记得儿时大人告诫小孩要发狠读书,总会吓唬说,成绩不好就回来,家里买上几十只鸭,干脆去当“鸭司令”。 小孩每到暑期,会急不可耐地脱掉鞋子,打赤脚在屋场里和村道上出入奔跑,从不怕沙石硌脚板。赤脚踩在地上,脚心清凉,不用担心弄脏和丢失鞋子。可以随时下到水田池塘,也便于攀缘,爬树上楼。屋场每一名孩童都曾因跑得性急,脚趾撞到石头和瓦片,当场鲜血淋漓。没人会哭喊,只去找大人要来烟丝,自己包扎好,过几日又依然如故。村道边的水圳水满时,小家伙们会结伴去游泳,嬉戏玩耍,个个滑似泥鳅。水浅时就折纸船,顺水流漂下去,人在岸上跟着走,相互比赛谁的纸船行进得更远,越过那些水流湍急和有漩涡的地方。 屋场前面的村道连接一条沙石马路,通往城里,路基高出村道许多,两边种着枝干遒劲的油桐。路上车不多,每到放学,从乡里中学骑自行车回家的学生,摇着车铃相互追逐,一路欢声不断。附近村道上张望的小孩子一脸羡慕,心想着何时自己也能骑车在路上招摇。印象中那些中学生都白衣蓝裤,头发被风吹得飞扬起来,还有同学侧身坐在后座上,肩挎军绿色的书包。 除了村道,屋场周边田野里多得是高高低低、或宽或窄的田塍。那时人勤快,开春不久就要设法去除田塍上长满的杂草,用锄头一径斩过去,叫作“铲田塍毛”。力道须刚好,既要斩草除根,又不能挖得太厚。宽一点的田塍,还要将田里的泥巴用木板搭上来,再梳理平整,等于新修出一条泥巴路。如此,能防止田塍漏水,堵住老鼠洞和鳝鱼洞,还可见缝插针开荒,在新田塍上种黄豆或蚕豆。春插后,稻田里禾苗拔节抽穗,田塍上豆苗开枝散叶,禾盛豆苗也不稀。到最后,豆荚挂满过人膝盖的植株上,像小孩子在田塍上次第坐满一排。小孩也爱去往种着黄豆和蚕豆的田塍上,蚕豆直接摘下剥开,去掉胚芽,入口清甜;黄豆采来豆荚,点燃稻草烤着吃,满嘴鲜香。 田野里阡陌纵横,有的两条田塍中间夹着用来放水的小水渠,路幅稍宽,屋场人就选择空闲地段,在水渠两边架上木桩,用稻草绳连接成网,下面种上豆角、扁豆、黄瓜、丝瓜、苦瓜等藤类作物。待藤叶爬满架,各色瓜果在风中摇曳,人们摘取起来分外带劲。小孩也喜欢凑热闹,吵嚷着帮忙下到水渠里,摘悬挂在里面的瓜果。累了,就招呼着靠在岸边歇息,口里称赞这天然的好凉棚。秋收后,屋场人将运不回的稻草在陌上堆成稻草垛,一个个像圆形的岛屿。趁大人不备,孩童们常在上面攀上爬下,翻滚争斗,互相攻防。或趁着夜色,带火柴将稻草垛点燃,烧得天空一片火红。 村道和田塍上常有土车出入,运送肥料和稻谷等,一路吱呀鸣叫。大人用力推着土车,前面总有一个半大小孩,弓身用绳索拖着土车帮忙助力。一前一后,一高一矮,有时看花了眼睛,宛如两棵树在移动。小孩的乐趣在于到了地头返程时,可以坐土车,甚而直接蹲在土车前面的小轮上头,俗名“猪脑壳”的地方,让大人一路打回去。大人脸上笑得灿烂,嘴里招呼着坐稳当,手上更加上心。路上遇到老人家,或会逗趣,打了一车好货! 随着热天到来,每条田塍都成了鲜活的万花筒,变幻出无穷尽的各色玩意。小孩从头匍匐前行,一径可以采摘花草野菜,捕获虫蚁蛙类。有相隔的两丘田上下落差大,中间就有所谓“高槛”田塍,形成一个陡峭的坡面。若坡面向阳,春夏时节,往往会集合各种让人心欢的物事。鱼腥草,丝茅根,绿蒿叶,野藠头,不一而足。那就自然成了大家的乐园,晴好的日子,三三两两过来,提着菜篮,拿着尖锄,带着镰刀,放肆收割,尽情撒野。到了秋天,就携来木桶竹筒,打水灌老鼠洞,或点燃稻草用烟熏,追着田鼠满地窜。大人见了着恼,过来教训,又追着小孩到处跑。 不知别的地方怎么称呼,老家这边管修有设施用来拦截水圳流水的地方叫“芽头”。该是相对码头而言,都在水边,不过大小有别,功用不同。码头用来集散,运人渡物,芽头则用来拉高水位,利于放水。两块上好的长条红石,中间请石匠凿出笔直的槽子,然后相对应安放在水圳两边,所谓的芽头就落成了。放水时在槽子里插入几块相应宽度的厚实木板,就可将水流截断,拉高水位用于灌溉。水圳的水通过大小水渠流入稻田,芽头不可或缺。有的水田地势过高,这时就要动用水车了。水车像条长龙,大多要两个人抬过来。屋场有猛人,人高马大,用肩膀就能扛动一架水车,在田塍上快步如飞,没人敢和他争水,远近有名声。 屋场人熟悉自家田地的每一条田塍、每一个缺口。田塍上大多没有树,人是陌上行走的树。偶尔会有电线杆立在田埂边,将耳朵靠在上头,会听到里面轰轰作响,不知何故。或者那杆上正贴着一小张四方红纸,用毛笔写着“夜啼关”,后面还有四句歌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郎;来往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天气晴好时,每日晨昏,上年纪的老人喜欢背把锄头,去陌上打个转身,看看田里水的深浅,禾苗的长势。末了,总要把锄头横在田塍上,坐着抽一袋烟。每一丘田都有一个缺口,平时用泥巴堵住,放水时用锄头挖开,沟通稻田和水渠,如同连接婴儿和母体的脐带。看水流通过缺口进到田里,小时总感觉莫名地畅快,就像口渴了,一口气喝下一大壶凉茶。缺口过水,有时会有泥鳅鱼虾在附近上水,大人小孩手眼俱快,一把捉起,摘来荷叶包着,回去给家里添个好菜。 每到雨季,屋场人喜欢背着竹罾,去到附近的河边罾鱼。那时节禾苗长势正好,已经齐腰,开始灌浆。人背着竹罾急匆匆从田塍上去往河边,远远望去,像撑竹篙驾船在稻浪上穿行。到了河边,水位已经涨起来,安放好竹罾,每一个罾鱼人都会满怀期待。在哪里下网,何时起罾,大家各有要诀。过去我喜欢陪堂叔去罾鱼,每到他起罾,用麻绳将罾网扯出水面,看到网兜里有活物在跳跃,那刻,觉得天空都被拉低了,整个世界都在靠向我们。 老家一带,每年过了惊蛰开始春耕。有一年惊蛰前后某个阳光和煦的上午,我坐中巴从城里回乡。快到站时,汽车要下一个长坡,眺望见屋场一带,田野里明晃晃水亮亮,倒映着蓝天白云碧树土墙,群鸟高翔,人们在田间劳作,往来奔忙。有道是陌上人如树,田间白鹭飞,那一刻,真无法用言语表达。大家默不作声,都盼望着快点下车,去到那田园阡陌之中。 周缶工,本名周光华,湖南浏阳人,1977年出生,长沙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于《文艺报》《散文》《随笔》《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芙蓉》《湘江文艺》《湖南文学》《西部》《火花》《绿洲》等报刊,有作品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年度散文选等选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