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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叫我陈老师

时间:2024-01-06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一舟 点击:

放眼望去,9月的神农架已满目秋景。仲夏翠绿的山峦,现在被红的枫枝、黄的银杏,还有那一串串红得晶莹剔透的五味子染上秋的遐想。绵绵不断的山峰在晨曦照耀下,仿佛镶上了一道金边。

避开七八月旅游的旺季,我来到神农架,并不是来探访这里的秋景,而是访友。5年前,我的一位教师朋友——陈橙,退休后来此买房旅居,想在乡村教育这块发挥点余热。5年过去了,不知陈橙的乡村教育实践进行得怎么样?

上午从武汉出发,高铁转大巴,颠簸到神农架景区木鱼镇,已经是下午5点多钟,我的终极目的地是龙降坪。陈橙住在龙降坪一个名为彩虹谷的旅游小镇上。不知道什么原因,我拦了好几辆出租车都不愿意去龙降坪,最后还是一位长期在神农架进行户外运动的博主,答应用他的私家车把我带到龙降坪。在车上我问这位博主,为何出租车都不愿去龙降坪。博主说去龙降坪全是山路,路陡弯道多,下午5点后山上的雾气大,驾驶视野不好,很容易出事,因此这里的司机有傍晚不上山的习惯。

5年前,临近退休的陈橙,不知从哪里得知龙降坪有民宿出租,硬拉着我陪她一起来看房。当时,开发商指着散落在群山中的一处处民房,向我们介绍这就是“山景民宿”,重重叠叠的绿色山峦里偶然冒出的一处处白墙灰瓦庭院,远远望去确实很特别。可当我们翻山越岭看到其真容时,只能用“荒芜”来形容。

陈橙却表示很中意这个地方,她和开发商仔细比较了几处正在施工的平房后,决定租下靠后山带院落的那处山民房。看她这么快就做出决定,我问她是不是疯了?放着城市房子不住,翻山越岭跑这里来和山民挤在一起。

陈橙回答:“这里有山民、有孩子,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和他们在一起,研究适合这里孩子的教育方式。”她的回答让我无话可说,我已经忘记了当时我们是怎么离开龙降坪的。打那以后,我每年都会收到陈橙的微信+图片的动态报告:今年投资10多万元为孩子们建了个阳光房;明年又要投资多少为孩子们建一个什么项目……我粗粗算了一下,她花20多万元租下的山民房,5年间投在里面的装修费、改造费,和建这建那的总费用已经超过100万元。

我总在微信里提醒她,一名退休人员的钱是用来养老和看病的,她把钱都花在这些不着调的事情上面,将来病了、老了、动不了,谁来管她?她回答,没想那么远,现在能动就花钱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陈橙是一个有着38年教龄的小学语文特级教师,常年深耕教学一线,教学教研成果斐然。退休前6年,她从一年级开始接手了一个外来务工子女班,担任班主任。也正是这6年与外来务工子女群体的接触,让她有了退休后去农村研究真正适合农村孩子教育方式的决定。

20多分钟后,车子进入彩虹谷小镇,我在离陈橙住所最近的一个弯道下了车,接下来是一段只能靠双腿攀爬的陡坡,当气喘吁吁的我接近陈橙租住的小院时,听到了里面传来的朗读声。

“他从特殊的车站站台,乘坐一列特别的火车到达了这个魔法学校。在这座高耸入云的古堡中,有幽暗的走廊,有锁着的暗室,有会尖叫的书……”

我推开虚掩的院门,小院的景致让我怀疑走错地方。5年前,那个泥土裸露、高低不平的村落小院,现在怎么变得这么美了?挂满金黄果实的梨树、爬满院落的粉色蔷薇、暗送秋香的桂花、由葡萄藤和猕猴桃藤缠绕成的凉亭,形成了一院装四季的景致。原来泥土裸露的房屋,也穿上了雪白的外衣,由暗红琉璃瓦勾勒出的屋顶,在绵延的青山掩映下显得格外醒目和别致。

读书声是从院子里的一间玻璃房里传出来的,透过玻璃,我看见一群5至10岁的孩子,他们或头戴山间野花编制的花环,或手握树枝或竹竿做成的魔杖,随着朗读的节奏进行着表演。孩子们很投入,根本没有发现门外的我。终于等到他们休息了,我推门问道:“谁能告诉我,陈橙老师在哪里?”

“别叫她陈老师,我们都叫她橙子奶奶。”一个手拿魔杖、光着脚丫的半大男孩跳到我面前来了这么一句,又跑去继续他们的诵读表演。一直在前面领诵的大男孩带我来到一个山坡上的菜地前,对着人群喊道:“有人找橙子奶奶。”

“谁找我?”一个用黑色太阳帽和口罩包裹面部的妇女听到喊声,转头回应道。“小霞,你咋不打招呼就来了呢?”我还没说话,就被认出来了。“师傅们,今天就到这里,朋友来了,我先走了。”说完,陈橙身手敏捷地从陡峭的山坡上跑下来和我会合。我仔细端详着她:牛仔裤、灰青色长袖上衣,只有从她脚上的那双品牌山地鞋,能看出她与当地妇女的不同。这是我认识的那个穿衣讲范儿,出门必化淡妆的陈橙老师吗?

“你咋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太多想知道的问题,脱口竟变成了这样一句略带埋怨的话。

“这样不好吗?”陈橙反问道,“我在这里花了5年时间学做农民,感觉比教书难。”

“你不是来探讨乡村教育的吗?怎么又当起了农民?”我笑问。

“说来话长,你准备在这里待多长时间?我慢慢跟你聊。”

回到住所,孩子们正三三两两往外走,见到陈橙礼貌地和她道别:“橙子奶奶明天见。”“明天见,记得明早的农活课,大家别忘了带工具。”陈橙叮嘱道。“知道了。”一出门,孩子们就消失在山野里。

“这些孩子都是从哪里来的?”我迫不及待地问。

“知道你很想了解,我们先做晚饭吧,待会儿边吃边聊。”陈橙说。

推门进入房间,看到房间里的装修和摆设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陈橙所说的5年间,近百万元的装修改造费用,都用到哪里了。同时我也看到了,我认识的那个追求生活品质的陈橙的回归。

5年前,我和她一起来看房时,那个灰头土脸的仅有两个房间的山间民房,第一间被她改造成了客厅,客厅正面一个大的落地窗,落地窗下一张长方形大桌,横搭着的桌布上摆着一个花瓶,里面是盛开的月季与山间野花的组合。房间还设计了一个壁炉,房间纵深处有一个旋转的楼梯,顺着楼梯上去,是一个带眺望台的木制阁楼。客厅后面是一个通透式厨房,厨房里现代化的厨房电器一应俱全。陈橙说山上没有天然气,做饭全用电。

随后陈橙带我到后山坡的南瓜地里掐了一把南瓜尖上的嫩叶,说南瓜叶加鸡蛋、西红柿,所有食材全是自产自销、生态环保的。在厨房靠墙摆放的钢制菜架最上层,我看到了一排与现代厨具极其不搭的、带着盖的破旧盆钵。

做饭时,陈橙将淘米水、不要的菜叶以及蛋壳等都放入盆里。我不解地问:“这些留着干吗?”陈橙说:“这是我来这里学做农民上的第一课,生物降解有机肥的循环利用。我们在城里宣传和倡导垃圾分类这么多年,还是实行不了。你知道吗,这里的山民从生下来,就传承下这套生物降解的方法,这里的蔬菜以及植物的根茎叶,没有谁会随意丢弃,都会通过掩埋发酵或者焚烧后转换成生物肥料再播撒到地里。”

吃饭时,我想起孩子的那句话,便问陈橙为什么孩子们都不叫她老师?陈橙没有正面回答,给我讲起她刚来时遇到的几件事。

第一年,陈橙住所旁边的一户山民与开发商签订了民宿出租协议,但一直没有搬走,原因是儿子媳妇在外打工,疫情期间回不来,家里只有12岁的孙女和爷爷。那年9月学校开学之际,陈橙到村小学去走访,回来时看到邻居家12岁的孙女蹲在路边哭,问她什么也不说。她爷爷说,她中午出去还好好的。因担心她是被人欺负了,陈橙便将女孩带到家里,女孩扭捏地问,能不能借她的手机给自己妈妈打个电话。陈橙把手机给她,带上门出去了。10多分钟后,小女孩脸上挂着笑容出来归还手机,跟陈橙说,***妈说没事,找爷爷要钱去买卫生巾。

陈橙当即化了一杯红糖水递给小女孩,然后对她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买。”回来后,陈橙手把手地教她卫生巾的用法,告诉她生理期应该注意的一些常识。刚开始,她十分害羞不好意思,后来她们接触多了,她跟陈橙说,学校里老师讲过生理卫生常识课,但因为男女同学混在一起,老师也没有讲太多,只跟她们说,遇到身体不舒服可以找妈妈。可是,妈妈已经一年多没有回家了,她看到身体流血很害怕。陈橙跟她说,以后遇到什么问题和困难也可以来找她。就这样,小女孩兴高采烈地回家了。从那以后,这小女孩就成了陈橙的小尾巴,一放学就来这里,直到后来***妈回家就近打工。

陈橙说,通过走访调查发现,这边山乡的校园教育其实跟城市没有差别,但山乡里的孩子跟武汉外来务工子女最大的不同是,父母不在身边,他们是跟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一起生活的留守儿童。生活中,他们缺少的是来自父母的爱。

两年前的一个暑假,山那边的一位奶奶找到陈橙,说她马上要上初中的孙女,不想上学要到武汉去打工。随后买了车票,准备和来神农架旅游的几个年轻人一起走。奶奶很担心孙女,但又劝阻不了。陈橙问女孩,去武汉住哪里?想好做什么没有?女孩说没有,但村里很多人小学没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她想去。陈橙马上跟武汉的女儿取得联系,让女儿去接站并负责她在武汉的吃住,同为教师的女儿很理解陈橙想做的一切。

女孩过去后,女儿带着她走访了武汉许多行业的外来打工人员,从与他们的攀谈中女孩明确了自己的人生目标。9月份回到镇里的初中上学。很长时间后,女孩跟陈橙说:“陈奶奶,幸亏你要阿姨去车站接我陪我,那些人本来不到武汉就让我下车,后来我知道他们是搞诈骗的。”

“我来这里后,没有从事过与教学相关的工作。5年来,我一直是在坚持帮他们找回‘爱’。”

“怎么找?”我问道。

“找回‘爱’,先要留住人。5年前刚来时我做了个调查,村里200多户人家中37户有留守儿童,其中一名9岁留守儿童家里连老人都没有,她平常在学校住读,周末一人守家,和父母通个电话,需要走半个小时到亲戚家里,当城里孩子的父母每天在为孩子吃什么更营养而发愁时,山里孩子的早餐在哪里都不知道。这5年,我也见证了龙降坪夏日休闲旅游以及冬季滑雪旅游从无到有,利用这个契机,我和村妇联一起,游说动员留守儿童的父母尽量留一方在家乡打工、创业,并为10多位返家的母亲就近找到了物业、环卫、家政以及超市销售的工作。人回来了,如何将她们爱的关注点引导到家庭和子女教育上来?爱人先爱己,我以学做农民为由头,将10多名先期回来的母亲组织起来,定期让她们教我养花、种菜、收拾庭院等农活,你已经看到了。这庭院里的一草一木,还有山坡上的几块菜地都是我这5年耕耘的成果。她们在孩子教育上遇到什么问题,也会来问我,于是我有意定期推出一些有关孩子教育和父母关爱等方面的话题,与她们一起探讨,寻求解决之道。她们中做得好的,就进行推广和鼓励,遇到难题,大家一起来解决。你别说,还真有效果。她们教我做当地的一些特色小吃,我教她们做蛋糕、品咖啡,谈人生、谈自己的理想和孩子的未来,在不断的交流中,孩子们说,自己的妈妈变了,她们愿意与孩子交流、倾听孩子的心声了。妈妈们的这些变化是从爱自己开始的,而爱的力量是无穷的。”陈橙兴奋地说着,眼睛亮晶晶的。

我们聊着聊着,屋外已是漆黑一片,透过厨房的玻璃天窗,我看到天空已是繁星点点。当我还沉浸在陈橙的自述中时,小院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响起了广场舞的音乐。推门而出,一群精心打扮的妈妈,随着音乐的节奏已经舞起来了,陈橙说:“忘了告诉你,现在到了随风起舞的时间,作为群主邀请你跳一曲。”

趁着跳舞的空隙,一位母亲简单地向陈橙汇报了一下明天上午孩子们田间劳动课的内容——扯花生。每个孩子准备一个篮子,一把铲子,由本地一名六年级的孩子带队去扯花生。

40多分钟的广场舞结束,妈妈们各自回家。我好奇地问陈橙:“你不是一直在跟妈妈们学农,怎么又整出个孩子们的田间劳动课呢?”

“说来话长,”陈橙边收拾场子,边不紧不慢地跟我聊着,“6年前,我做过一个调查,生活在农村的90后、00后和10后会干农活,并主动帮父母做农活的孩子不到3%,和城市孩子相比,他们拥有广袤的土地,会做农活这是多大一笔财富和值得炫耀的资本呀,但老天赏饭的资本就要被乡村的孩子们荒废掉了。于是每年暑假,我会将一批前来避暑休假的孩子集中起来,与当地孩子组成一个暑期互学小组,上午当地孩子带着这帮城市客人学农活,下午城市孩子带着本地孩子品文学、学艺术、做手工等,今天下午你看到的,是他们彩排情景剧《哈利·波特》片段。”

“这样的融合有效果吗?”我问道。

“你希望得到什么样的效果?”陈橙反问道,“我来这里,是带着自己对30多年教育的一些反思,希望探寻到教育的一些本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条件允许下的一些尝试,如果这里的人或者社会,都用急功近利的价值评判标准来看待我的尝试,很遗憾,让大家失望了。”

突然间,空气似乎凝固,房间里安静极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陈橙幽幽地说:“我为什么不让他们叫我老师?因为在30多年里,我只是严格按教学大纲的各项要求,一字不差地将书本上的知识搬个家,书本之外的广袤人生,我自己懂得都不多,我只是严格意义上的教书匠,根本算不上一个合格的老师。所谓师者,传道授业解疑,更要教会孩子们去爱,用爱开启属于他们的未来。”

我看着站在窗边的陈橙,她的眼睛仿佛看着窗外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的话似乎是说给我听的,又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又或者是在说给别的什么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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