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风荡向黄河两岸,遥远的地平线上挂着一轮红日。离红日越远,云层的色彩也越淡,从一片火红,到局部的橙黄,再到大朵镶着金边。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呈现深紫色,一直到无边的淡蓝色天空。随着太阳升起,渐渐照亮了隐没在云层之下的大地:洁白的荻花在晨风的轻拂下微摆着腰身,收割后的野大豆地上窜起一群秃鼻乌鸦。就像风刮起的黑塑料袋,乌鸦随意挂在路两旁的电线上。 越来越亮的天空中开始出现无数个黑点,黑点又连成无数条直线,无数条弯曲的波浪线。线条与线条一会交叉,一会平行,一会又折叠,又组成无数个三角形、长方形、梯形。就像文具厂的流水线,这些几何图形在天空的轨道上快速滚动。与此同时,空中传来一阵阵雁鸭类深沉的“哦嘎哦嘎”声,鹤类高音喇叭似的鸣唱,以及各种各样的咯吱声、呱呱声、呵呵声,闹哄哄的,就像天空也建了一个菜市场似的。 每年从10月开始,随着西伯利亚的第一缕风向南吹,黄河三角洲这个“天空菜市场”就开业了。 这是一个国际“菜市场”。来自北极圈、西伯利亚、远东地区以及我国东北三省的各路鸟儿,都汇聚于此——中国暖温带保存最完整、最广阔,也最年轻的湿地。 随着太阳的升起,鸟鸣声逐渐分散。凭着基因的指引,每一只鸟儿都知道,哪一片土地是属于它们的专用食堂。它们在湿地上空低低地盘旋几圈,嘴里低声咕哝着,好像在问候这里的每一片水面,每一根芦苇,每一枝荻花,每一垅被收割的土地,也好像在征得它们的同意。“嘿,老朋友,我们又来喽。”然后,以各自的方式,扑打着翅膀,朝着欢迎它们的大地缓缓降落。 一群白鹤落在玉米地里,玉米已经收割,玉米秆倒在地里。它们那些全身还是黄色的幼鹤真是一群幸福的孩子,被它们的父母、兄弟、亲友团团围在中间。当所有的白鹤都用它们的长喙认真地挑起玉米秸秆,从里面筛选着每一粒漏掉的玉米粒时,几只年长的白鹤分散到鹤群中间,充当起整个白鹤家族的保安。一大群豆雁、白额雁也闻到了玉米地里收割的气息。它们高声嚷嚷着来到白鹤的脚下,再次充当起这片玉米地是否富足,也是否仁慈的检验官。 麦田里是另一幅场景。远处的风力发电机挥舞着它们的长袖,拖拉机在来回耕作,有几个农民弯着腰在地里干活。还有更多趴在泥地里干活的是各种雁,各种鹤。这些鸟把靠近它们的特权都赋予了与它们一样弯腰在大地上干活的农民,把它们的欢呼声与赞美都送给了拖拉机。任何试图站在马路中间、田垄上,不花点功夫就想看清它们的想法都是单纯的,它们绝不会把信任送给陌生人。麦田里的土坷垃,还有横扫麦田的风,都给它们穿上了一层隐身衣。就算你举起双筒望远镜,就算你架起单筒,你看到的都是在麦地里浮动的影子,像跳舞的苍蝇,还要打上马赛克。只有当拖拉机驶到离它们足够近时,它们才会腾起一波鸟浪。飞得低,像一团黑云的都是一些雁,比如豆雁、灰雁,白额雁。飞得高,三三两两的便是鹤,绝大部分是灰鹤。在灰鹤的大集体里,往往会夹着几只白枕鹤,几只白头鹤。这时候,你只要把头仰得足够高就行,鹤的小部队就像风筝一样在你头顶上飘来飘去——还是吹着喇叭的风筝。 红海滩上传来丹顶鹤的高歌,这种声音是建立在一个更高的领域和层次上的。那些柽柳的枝条,大片的碱蓬将海滩装饰成一块巨大的红地毯。好像丹顶鹤头上那块红就是这片地毯染红的一样。当它们高歌时,整个海滩都是静止的,好像全世界都在听它歌唱。它的歌声赋予这片海滩一种特殊的荣耀。若干年前,丹顶鹤发出这种声音的权利曾被剥夺。因为它的歌声对这片土地微不足道,不能产生任何经济效益。而今,所有针对这片土地的措施:退耕还湿,退养还滩,生态补水等等,都是为了留住丹顶鹤的歌声。换一个角度来说,一片拥有丹顶鹤的红海滩,才是有价值的,有生命的。 丹顶鹤还在歌唱,芦苇地里发出了另一种不同的声音:就像拖拉机远去的嗒嗒声,也像电脑键盘的快速敲打声。极目望去,红色的抽油机正向大地磕头,发出的是咔嚓声。野大豆地里有拖拉机耕作过的轮胎印,但野大豆已收割完毕,拖拉机上岸了。然后,在芦苇地上空,我看到一排横贯的高压电线,每个电线塔上都有一个由干树枝搭的大鸟巢,每个大鸟巢旁边都站着它的主人——东方白鹳。但有一只鸟巢里站的不是它的主人,而是一只普通鵟。旁边的电线杆上站着一只东方白鹳,上下喙正不停地敲打着,像两块长快板,发出嗒嗒声,向普通鵟发出警告。然而,它的警告并没有起到作用,普通鵟赖在它的巢里就是不出来。 空中传来几声喜鹊的喳喳声,一只喜鹊怒气冲冲地飞到电线杆上,二话不说就往普通鵟头上跳。 普通鵟被赶走了。 最后,水面上传来一种更复杂的叫声。除了小天鹅的吵闹声,骨顶鸡的打嗝声,还有几千只鹊鸭聚在一起,发出像信鸽的呼哨声外,还有一种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声音:像牛吃草时满足的哞哞声,像小狗没事找事时的汪汪声,像一只青蛙蹲在水塘边的呱呱声,也像一只即将要被宰杀的家鹅发出的绝望挣扎声。如果你再听仔细点,还像一头饿极了的猪对美食的渴求之声。而更神奇的是,这种声音都来自同一种鸟:卷羽鹈鹕。 就像一排白色的战舰,21只卷羽鹈鹕在水面缓缓游荡。它们看似语无伦次的声音,实际上是对这片湿地最高的赞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