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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3年第12期|叶褐:让晴空下的蓝色暂停

时间:2024-01-08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叶褐 点击:

叶褐,生于一九九七年,内蒙古包头人。有作品在《青年文学》《草原》等刊物发表。

“晚上好,我们一共两个人,请问您有空桌子给我们吗?”这里是港口边的第一家餐厅,店外布了十多张桌子,大多已经坐上了人。

“晚上好,您……”我大约听出侍者说有位置,“请您……”

“对不起,我没听懂您说的话,”我蹩脚的法语这几年毫无长进,“您能重复一遍或者用英语说吗?”她做了一个从腰间抽出抹布擦桌子的动作。

“好,谢谢,谢谢,我们就在这儿等您。”

日落时分,整个太阳都潜入了西北边的山坡后面,港口外的海平面上没有现出落日的余晖。

初到尼斯那天,我们提着几个重重的箱子还拎着几大包的被褥,从车站出来也大概是这个时候。到站前的几十分钟火车线路一直沿海,虽然我一直担心着到站后接驳的汽车和那一堆要人命的行李,还是被车窗外从清澈的浅蓝逐渐转为血红色的海面吸引。我从没在海边的城市生活过,这景色让我不由得对未来一段时间的生活期待起来,海滨、沙滩,还有富有异域风格的棕榈树。

一九二八年十月,后被斯大林追认为“苏维埃时代最优秀、最有才华的诗人”的马雅可夫斯基正在巴黎旅行。他从莫斯科来巴黎前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盖着美国的邮戳。写信的女士告诉他,自己要带上女儿到法国尼斯去一阵,处理移民相关的事宜,她希望马雅可夫斯基在这期间也到尼斯去和她们母女俩见一面。

“前菜就要这个,沙拉‘到尼斯人中去’。”我惴惴不安地读着这个名字,担心读不对其中的哪一个音引来笑话。

“我的主菜就要这个,半熟金枪鱼佐滋……滋……”

“半熟金枪鱼佐芝麻和荷兰豆。”侍者熟练地在便签上记下了这道菜,“那这位呢?”

“这位就要,意大利扁面配烤虾和……白兰地汁?”

“那您喝点什么呢?”她说着把便签夹别到腰带里。

“那就喝点水吧。”

“您要什么水,瓶装水还是……?”

“就要一般水就好。”

等侍者离开了我才发现自己把矿泉水(l’eau minérale)说成了一般水(l’eau général),两者的读音相差无几,希望没引起什么歧义。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周围没有什么公共照明设施,只有港口一角有座颇现代的雕像,四根漆黑的钢筋组成锥,被悬挂其上的三艘橙色镂空渔船包围着,每一艘船的船舱位置都有一个长方形结构装饰着的、发出淡黄色光芒的灯牌。

在我们公寓的阳台上,我能远远地望见这座雕像,也能望见更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阳台按照法国人的习惯放上了小折叠椅,但空间狭小,可能没有塞下一个茶几和几棵盆栽的地方了。对面楼的阳台要宽敞很多,正对面的阳台上摆了几盆我叫不出名字的绿色植物,还在护栏上用带凹槽的长花盆栽种了不少浅紫色的天竺葵。我常常在阳台上抽烟,在天气热起来之前,倚靠在栏杆上看向西边,依次能看到近处颜色和布达佩斯大酒店相差无几的浅粉色公寓、较远处砖红色外墙的剧院,以及远处的海平面,鸽子或海鸥也常掠过天空,很是惬意。

好赌的马雅可夫斯基在一九二五年出访美国时,据说几乎是一出船舱就把预备好旅行的钱输了个精光,后来,靠他定居美国的未来主义时期的伙伴接济度过了最初的一小段时间。那时候他“苏维埃第一诗人”的名号已经远播海外,听说他踏足美洲大陆之后,来邀请他的大学和剧场络绎不绝。所以后来的几个月里虽然他几乎完全不懂英语,也通过四处参加活动,朗诵诗歌,或者赢下赌局维持了生计。在某次活动结束后的派对上,有在场的人回忆说,他一改在苏联时粗放的作风,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别人向他提问他都只是抿着嘴点点头或摇摇头,或者是假装深思熟虑一番后不做任何反应。整晚他只说了一句话,但重复了数次,这句话是“请给我一杯茶,谢谢”。

不好意思,在这儿我得停一下,我能猜到这群美国佬在发现马雅可夫斯基不懂英文之后会怎样板起脸来问一些放肆的问题。赌场里那帮马雅可夫斯基眼中的“每天早上把第一批燃料、面包圈和咖啡,填入自己口中的阶级机器”,是怎么合起伙来试图把他这个大个子耍得团团转,再得意地用友善的语气开几个粗鄙的玩笑;那位后来成为他孩子母亲的俄侨同胞,是怎样怜惜起这个在自己的土地上像刀子一样好斗现在却近乎失语的诗人。全世界的人逗弄语言不通的外国人时都是一个样子,也难怪马雅可夫斯基会炽烈地爱上这位为他做过几次翻译的女士。

上菜前水先送了上来,大瓶的依云矿泉水,餐厅特供的玻璃瓶装,红底的标签上装饰着零散分布的白色圆点和加了阴影效果凸显立体感的logo,瓶身凉凉的,上面还带着从冷柜里拿出后凝结的水珠。前面几个客人的桌前摆上了一只银色的冰桶架,架子边搭着倒酒时用的硬质餐巾,冰桶里有两瓶香槟或者是葡萄酒,我看不太真切,但是也能看到瓶颈上象征它们高贵出身的红色绶带和金色徽印。冰桶架后面的远处恰好就是那座雕像,头几次路过的时候,我完全没有分辨出它那三艘橙色的渔船,只当那是一团繁乱的几何线条。后来上网查过之后发现,我不是唯一一个没法欣赏它美感的人,当地的请愿网站上几个月前有一条请求政府拆掉这个雕像的帖子,帖子里说:“我们不能再让这个忘了被挪走的工程起重机污染我们港口的风光了。”

公寓楼下独居一位退休老人,患有心脏病,据说年轻时在当地政府工作,也据说个头不高,身材发胖。我住在这里几个月都没有和他打过照面,但同住的舍友总是在楼道里被他逮个正着,被迫给我们带来他的新意见,走路太响,切菜太用力,或者是洗澡时间太晚。我们担心碰到他之后被他一顿说教,每次出门前都打开门听听楼道里的动静,再蹑手蹑脚地下楼,顺利通过他的公寓门后再放心地继续。“我告诉你们:人所说的每一句无益的话,在那审判的日子,都要做出交代。”我们只能祈求着和我们仅隔一层地板的上帝对我们无益的熬夜和无益的游荡的审判能来得再晚一点。

在搬到这里之前,在法国北方的时候,我常去一家叫“烟熏理发师”的餐厅吃一道当地的特色菜Carbonade Flammande,一般翻译为“啤酒炖烤肉”,其实直译过来叫“弗拉芒烤肉”,能标示出地区从属和悠久历史。大致的做法是把用盐和胡椒腌过的大块牛肉用平锅烤熟,再和用黄油炒熟的洋葱一起煸炒,最后一起倒进高压锅里,加上本地产的高度啤酒和切片的香料蛋糕炖上一两个小时。总的来说是一道很豪迈又有独特风味的菜。我跟着网上的食谱和视频反复尝试,味道得到了室友们的肯定,虽然卖相上和餐厅的有差距,但味道上已经是八九不离十了。之后的日子里,我每周都会做上两次,朋友来家里吃饭我也会端上这道菜来招待,在中国同学圈子里受到了一致好评,甚至和法国同学聊天时,我也拿我学会做这道菜作为谈资,他们纷纷表示很惊讶,并且略带骄傲地对我愿意学着烹饪法国菜的行为表示赞赏。不得不说这道菜为我创建了一条喜欢法国的通路和一种确实生活在法国的实感。

头盘端上来了,主料是厚切的章鱼腿,看起来很新鲜,很紧实,搭配着洋葱丁,红黄绿三种颜色的彩椒丁和芹菜叶用油醋汁拌匀,色彩很鲜亮。

“嚯,这个章鱼真结实。”

“嗯,味道也很清新。”

“我说那个,我今天在Intermarche买东西的时候看到了海报,蝎子乐队要来尼斯演出了,二十八号,我想着要不去看看。”

“算了吧,这个时候,那么多人,多危险啊!”

一九二六年,马雅可夫斯基的女儿在美国出生了,孩子母亲为她取了一个英语名帕特里夏和一个在未来的数十年里都很少被提起的俄语名字叶莲娜。马雅可夫斯基收到通知他这个好消息的信后喜极而泣,在回信里说期待着她们尽早到苏联来,他们可以成为一个幸福的家庭,他忍不住想亲亲他的小天使了。我们可爱的诗人很难藏住自己的感情,当然也藏不住心事,尤其是在他和莉莉·布里克、奥西普·布里克组成的三个人的小家庭里。那时候叶赛宁刚刚去世不久,整个苏联都没有比马雅可夫斯基名号更响亮的诗人了,更重要的是马雅可夫斯基还是一位难得的以极大的热情投入意识形态宣传工作中的诗人,如果他与一位美国籍的女性结成夫妻,可能会产生难以预计的广泛影响。为契卡组织工作的奥西普·布里克和参与过几次契卡组织行动的莉莉·布里克很有可能在马雅可夫斯基之前就得知了他成为父亲这一事实。但对他们两个人来说,尤其是对莉莉来说,让马雅可夫斯基离开他们三个人的小窝转而去和别人组成家庭是一件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我们可以想象他们会对马雅可夫斯基及他远在美国的恋人和女儿的计划进行阻挠,虽然事实上那位女士已经和一位当地的商人结婚。

来到尼斯的头一周,我们备齐了必需的各类物资,在冰箱里塞满了果汁和冷冻牛肉,摸清了周边可以买到汉堡、阿拉伯烤肉或者越南河粉的餐馆,还有能买到酱油的亚洲超市的位置,在床头柜和沙发上摆上几只毛绒玩具,生活秩序的建立已经走上了正轨。第二周就是我的生日,他们到当地很受好评的甜品店给我买了一个漂亮的巧克力蛋糕,到一家漫画店给我买了一本红色封皮的精装画册,还邮购了一本恩基·比拉最新的漫画,晚餐时舍友下厨做了一道用牛肉替代猪肉的上海炒年糕。再几周之后,天气逐渐热起来了,每天一过中午,阳光就透过窗户直射进来,晃得人在书桌前睁不开眼,但提交毕业论文的日子也临近了,我也只得硬着头皮坐在桌前,拉上窗帘,反复延伸枯燥的词句。

我的毕业论文是关于一个法国本土初创公司的利益相关者管理,公司生产一种安装在大楼屋顶边沿的小型涡轮风力发电机,在理想状态下,能够利用来自墙体立面的上升气流和水平方向的自然风,贡献比同占地面积的太阳能板更多的清洁电力。我反复观看了公司网站上的第一条视频,那时候公司的两个创始人还都是工程师学校的学生,他们从仓库里把放置在平板车上的发电机原型推了出来,一个称不上美观的木质大盒子,进风口的一侧能看到里面的涡轮叶片。他们骄傲地笑着,轻抚着他们作品的外壳,像是骑手在轻抚自己的赛马,而后又把半个身子探入进风口,轻轻滚动叶片,讲解它的运作原理。之后的几年,他们和他们笨拙的大箱子势如破竹地赢下一个又一个可持续发展设计奖项,端着香槟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又高举着双手拿下了五十万欧元的初始投资,在巴黎拉德芳斯的一栋大楼上成功安装了他们的头两个盒子,主要给大楼外置的LED屏和大楼外的两个共享滑板车充电桩供电。关注清洁能源的一家又一家媒体为这两个充电桩和它们背后的大楼贡献了无数的合影,好像一个成功学故事讲到这里就该收尾了。可在这之后就是空白、空白和更多的空白,只留下创始人的小团队和他卖不出去的箱子,还有法国人表示轻蔑时耸起肩膀后发出的噗噗的唇音。

回到一九二八年十月的巴黎,马雅可夫斯基一到法国就直奔他在巴黎的常驻落脚点——第一田园大街29号的伊斯特拉旅馆。最早找到这个地方的是莉莉的妹妹埃尔莎,埃尔莎在多年前与一位法国军官结婚并移居法国,随后不久就离婚,搬离前夫的住宅并开始在伊斯特拉旅馆长住。马雅可夫斯基第一次抵达这家旅馆时表示,这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几天之后他转变了想法,表示至少这里很便宜(这个旅馆现在依然在营业,并且已经和巴黎大多数和那些年的文化名人挂钩的场所一样,不再拿便宜当作自己的卖点),也独具一番魅力,愿意每次到巴黎来都住在这个地方。在马雅可夫斯基抵达前不久,埃尔莎和超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路易·阿拉贡相恋,搬离了这家旅馆,并逐渐开始在法国文艺圈子里出名。莉莉知道马雅可夫斯基这次出行的真实目的,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像往常一样列出了长长的购物清单交给他,里面的条目包括香水、丝袜(精确到了材质和颜色)、化妆品、外套,甚至还有一项是一辆雷诺汽车。从马雅可夫斯基在巴黎期间寄给莉莉的信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毫无怨言地把上述所有东西都买了下来,包括那辆雷诺汽车,信的结尾有一幅简笔画——一辆雷诺汽车的前盖上卧了一条吐着舌头的大狗。在寄给莉莉的信中,马雅可夫斯基常常落款为“你的狗狗”,或者“你的兽兽”。

我的主菜终于端上来了,盘子左边一块极厚的金枪鱼排切成了四块,每块都呈漂亮的三角形,露出中间鲜亮的红色部分的纹理,煎熟的一面沾满了黑色和白色的芝麻,甚至让人觉得会有一种酥脆的口感,上面点缀着几颗对半切开的圣女果和剁碎的彩椒丁,下面浅浅铺了一层荷兰豆把鱼肉和盘子里的橄榄油隔开;盘子右边是芝麻菜和紫甘蓝拌成的沙拉,堆成一个马戏团帐篷似的锥形。

“明天我们该到意大利去一趟了吧,存货也不多了。”

我已经把论文的修改稿交给导师了。沉闷的低压在屋子里积郁了数周,蚊蝇裹挟着窗外的高温闯进来就不肯出去,我们打开屋子里仅有的摇晃着头嗡嗡作响的电扇,也只让那股闷热的空气在屋子里游荡起来,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打起精神来吧,去买几瓶啤酒放在冰箱里,去买几条新鲜的鱼来炖一锅鱼汤,再认真地做几个菜,别忘了几年前我们刚到欧洲的时候所感受到的那种清新的活跃的氛围。那时候我们的酒局晚上六点就开始,您当主厨,我打下手或者在烤箱边上一张一张递出刚烤好的比萨,不要嫌我,我也知道超市里买来的比萨不如比萨店里的好,但是重要的总归不是那一张比萨。每次我们不用什么助兴的游戏也能把酒喝干,到了半夜,周边的外国朋友也会拎着酒瓶接踵而至,我们没有马雅可夫斯基那种赌牌的癖好,他们讲几个荤段子,或者放着他们家乡的音乐跳一支舞,再热热闹闹地离开,您不会有怀念那段日子的时候吗?

我早早地把牛肉切成块,码在盆子里,又在上面撒了满满的一层盐和胡椒粉,他们都在房间里,和我一样不知道怎么熬过这个枯燥的夏日的午后。在我们目不可及的远处的海滩上,几个男孩子脱去上衣,穿着泳裤,在沙滩上打着排球,丝毫不怕被阳光烧得发烫的沙粒灼伤他们的脚底;到了晚上,他们又会从海边捡起扁平的卵石向蓝黑色的大海掷出,“un,deux,trois(法语:一,二,三)”,而后或笑着或假装摆出一副哭脸,捡起下一块适合打水漂的石头掷向大海。我把牛肉一块一块摆进烧热了的油锅里,用筷子夹起一块看看成色,放下,再夹起另一块,翻个面,直等到它们全都煎上了色。

马雅可夫斯基在旅馆住下后,埃尔莎立刻来找他,说想介绍一个人给他认识。这个要被介绍给马雅可夫斯基的人叫作塔蒂亚娜·雅柯夫列娃,出生在圣彼得堡,早些年以治疗肺结核为由移民到法国,年仅十九岁就凭借冰冷忧郁的气质成为数个时尚品牌的模特,她的容貌被印刷在巨幅海报上贴满了整个巴黎。马雅可夫斯基就是那样一种性格,他会在屋子里叼着烟卷来回踱步,把烟卷从嘴唇的一角滚到另一角,时不时地冲屋子里的人做个鬼脸,不愿意安静地坐下来哪怕一分钟,想到难过的事会毫无预兆地哇哇大哭,走在路上会不停用鞋跟敲打节拍来思索自己诗歌的韵脚。我想如果有哪一天他发现这一天与上一天相比没什么变化,甚至这一分钟没什么新鲜的东西冲进他的生活或脑海,他都会难以接受。他就是一个永远会被卷入眼前发生的一切的人,是一个永远的主角。当然可能这些早就被莉莉计算到了,在马雅可夫斯基出发去巴黎前,她给埃尔莎写了一封信,请埃尔莎给马雅可夫斯基介绍一位适合和他谈恋爱的女性,以此来搅乱他和叶莲娜的母亲组成家庭的计划。

不出莉莉所料,马雅可夫斯基对塔蒂亚娜一见钟情,殷勤地向她表达爱意。每天一醒来就立刻拨电话到她的住处,不停地到商店买下昂贵的香水和高档礼服当作礼物送给她,一见面就给她朗诵自己的诗,再在便签上画些滑稽的简笔画逗她开心。塔蒂亚娜带着法国式的骄傲接受了他所有的殷勤,但并没有轻易接受他的爱意。马雅可夫斯基白天约她到咖啡厅,或者在河边散步,晚上则邀请她参加他的讲座或是朗诵会,之后再去酒馆喝一杯,结束之后塔蒂亚娜会乘车回家。马雅可夫斯基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明明已经如此亲近了,塔蒂亚娜依然在拒绝他的爱意,诗人的心颤抖着被难以抑制的爱情的火烧得通红。

侍者过来收走了我们吃净的盘子,一会儿她还会回来,带着菜单,问问我们吃得怎么样,餐后甜点想要些什么。

在把煎好的牛肉盛到盘子里后,我才想起我那口高压锅现在已经离我有几百公里远了,镀铬,黑色把手,气阀沉甸甸的,我希望我们的后一任房客,一位和善的奶奶,那个和我们告别的时候说“Goodbye from France”的优雅的老太太,是个精通厨艺的人。一通翻箱倒柜之后,我决定拿电饭锅试试,但是也确实没抱太大期望。

马雅可夫斯基抵达尼斯后是怎样和他的旧情人相见的,他们有没有拥抱,有没有亲吻,还是入乡随俗地行了一个法式贴面礼;见到自己的孩子时是否落泪了(按照我们对他的了解,他应该会),他有没有带着母女两个去海边转转,看看停满了船的港口;他有没有谈起塔蒂亚娜和关于未来的计划,有没有谈起莉莉和奥西普还有他们在莫斯科的生活,有没有聊到他新买了一辆雷诺汽车;他现在是整个苏联最富有的诗人,他有没有叫他的孩子小兽兽、小虫虫或者小天使,然后再去冲她做个鬼脸。所有这些疑问都没有可靠的文献能够回答。在我的脑海里,马雅可夫斯基照片中的黑白形象和尼斯清澈的天空与大海格格不入,我怎么都觉得他更适合出现在柴可夫斯基的电影里,不管是意大利、美国还是莫斯科,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的场景可能都更适合马雅可夫斯基的出场。

更换了炊具后牛肉明显没那么好吃,可能是因为酒精没完全挥发,每一块肉都带着些苦涩的味道。我们每个人都开了一瓶啤酒坐在桌前,没怎么说话,只偶尔举起瓶子碰一下。我明白这些都和我这一锅水土不服的牛肉没有太大的关系,当一种阴郁的氛围进入生活之后,我们就不再能通过插科打诨视而不见来避开它,我们只能希望它像一个夏天闷热的午后一样,当夜晚的海风吹来,它也就像来时那样无影无踪地溜走。

但是,让我们再坐一会儿吧,虽然盘子已经收走了,但是杯子里的水还没喝完呢。明天我们可以去搭一辆小火车,一路穿过滨海的博韦,穿过芒通,再穿过摩纳哥,很快就能到意大利,透过右边的车窗就能望见海,能望见几处空荡荡的私人海滩,快到意大利的时候海就看不到了,但能看到几片茂密的树林。我们出了站就直着向前走,走不了多久就有一个展示几座大雕像的小公园,我们可以在那儿歇歇,也可以再往前走一点,我记得只要再穿一条马路就是海滩,叫海滩可能也不准确,那里是一条河的入海口,不过我们就叫它海滩。海滩确实是不干净,四处都是摔碎的啤酒瓶,不过没关系,我们在天气好的时候能看到海滩上四处都是落在地上的海鸥。明天的天气就很不错。海鸥看起来呆呆傻傻的,每一只都和另一只没多大差别,每一只的叫声也都一样难听。再往前走,走到岸边,你能看到有只天鹅慢慢地游过来,颈子弯成一个漂亮的角度,连扑腾翅膀的动作都很优雅,你看它慢慢游过来,然后又走上岸,你再看那边,还有一只,不,两只,那一只翅膀尖上的羽毛是黑色的,另外一只个头很大。来来,你们俩也过来,我这儿没有吃的,一丁点儿面包渣也没有。咱们回去吧,去烟店买两条香烟,每条五十欧元,比法国便宜一半还多,买一条就赚一条。那不如我们就买四条,买四条就足够了。烟店的人不会讲英语,但是都会讲法语。下午好先生。我想要二十包登喜路,谢谢您,我用卡付款,谢谢,谢谢。然后该你了。啊,那个,她想要二十包万宝路,谢谢,谢谢,也用卡付款,谢谢。祝您度过愉快的夜晚。再见。然后我们原路返回,时间正好赶上日落,我们不回家,直接跑到海边去看日落,但是整个要落山的太阳都被西北边的山头给挡住了。哎呀,那我们就回家吃饭,不想做饭就再来这儿,我来尼斯以后最喜欢的一家饭馆。但是我们再坐一会儿吧,让马雅可夫斯基再陪他的女儿待一会儿,让他背着女儿爬上山去看日落,那一边的景色肯定很壮观,太阳落山之后他就会想起塔蒂亚娜,然后再在女儿面前哭鼻子。哈哈,我不是要看他笑话,我是觉得他一定很幸福,等到太阳完全落山,尼斯也就成了莫斯科,反正什么都看不到了,和黑白照片的差别也就不大了。你看他又回到了自己的主场,回到旅馆里点上灯,用他的那双大手抓抓女儿的头,在女儿面前他就是一个滑稽的大个子,让她多看他一会儿,一个宝贵的机会,一生只有一次,看着他抽烟,然后咳嗽,看他的大鼻子喷出烟来,先是右边然后是左边,多看一会儿这个之后的几十年里都只能在发黄的纸片里寻找的父亲。我们多坐一会儿,这里多凉快啊,到明天午后的太阳直射我的脑门儿之前,我们再给自己,再给这辆从尼斯开到巴黎,再到莫斯科,最后到天堂的火车多一点时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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