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航,搞过科研,做过电台主持人,从事过国际贸易工作。喜欢写小说,从一九九五年创作至今,主要作品有《当兄弟已成往事》《努力忘记的日落时分》《师兄的透镜》 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等奖项。 我从小生活在北京,一直深深热爱着它。 大概在二〇一二年前后,我的创作中多了一个城市小说的概念,我发现自己所有的小说都是关于城市的,而城市一直在蓬勃发展,它和城市中的个体相互影响、作用,若干年之后,《青年文学》开始在城市文学方面发力,我也参与其中。 写小说不难,让我写北京可着实有些难,它太丰富太多元了,这对我来说是个挑战。无论是创作还是研究,作为个体,我没有能力与视野从整体上来看待我所在的城市。在写这篇城市小文之前,我浏览了一些相关的城市散文,似乎写作者们更愿意从外表去摹写一个城市,但他们没能写出一个城市的“瓤”。 北京的“瓤”是什么呢?反正,它不应该是那些老范儿的景点或者现代的网红打卡地吧。 我自小生活在大院里,奶奶家住在胡同,这两个地方我都很熟。 大院是同一个单位的人们共同生活、工作的地方。小时候总是一帮孩子一起玩,集合时大家一起在楼下喊,谁谁谁,下来——。人凑齐了,多半会一起踢球,一窝蜂般围着球转。冬天,北京的主要蔬菜是大白菜,各家各户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大白菜买够。菜到了之后,大人们拉上电灯,通宵达旦地排队购买,我们就在白菜堆上玩各种攻防,战斗相当激烈。 夏天的时候,我常去奶奶家过暑假。奶奶家在一个胡同的大四合院里,院子里住满了街坊邻居,大家的关系特别好,见面就问“吃了吗”。奶奶家门口有一棵大树,我常常支一张钢丝床在树下睡午觉。有一天傍晚,三叔领着全院的小朋友一起跳绳,他穿着趿拉板(拖鞋),越跳越高,小朋友们大呼小叫。 我的大学是北京科技大学,在那里最值得珍惜的是交了一帮一辈子的好朋友,到现在我们还经常聚在一起。我的专业是理工科,课业负担很重,大家玩得也狠,一帮人一起踢球、喝酒,之后就坐在路边看女生。有一回,一帮人临时起意一拍脑袋去了北戴河。到达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收拾完毕走出来,大街上很安静,路灯也很美。我们九个人(好像是四个女生五个男生),大家相互挽臂,一起唱着那个时代的爱情金曲往前走,那种青春的美好终生难忘。还有一次,我和一个好哥们儿忘了去干啥,临近中午,我自作主张带他回奶奶家,奶奶给我们俩做了炸酱面。现在想想那时真不懂事儿,奶奶当时都七十岁了,还这样麻烦她老人家。临走时奶奶还给了我一大罐子韭菜花,让我拿回学校跟大家一起抹馒头、蘸油饼吃。 这些都是岁月的碎片,我想起来的城市从来不是抽象的、孤立的,都是和人、事情联系在一起。前些年,和一帮朋友闲聊人生,大家各自总结了一下个人爱好,我把自己的翻出来陈列一下,排名随意。 第一,足球。我五六岁时就开始踢,直到四十多岁还在踢,中间受过伤。看过很多年北京国安队,国足没法提,后来不看了,眼不见心不烦,谁愿意老给自己找气受? 第二,喝啤酒。初中时就拿着军用水壶去打散啤酒,打回来的时候水壶外面湿漉漉的,倍儿凉,喝一口那个爽!高中时我在北京五中,住奶奶家,一周总会在下学后的某一天偷偷去新街口的西安饭庄喝一升啤酒,吃一盘黄瓜腐竹。大学就更别提了,花钱没规划,只要兜里有钱,就和朋友们喝,直到彼此都没钱了,眼睁睁看其他人吃红烧肉才觉得人家深谋远虑。工作后,北京的酒吧开始兴起,那些不断变幻的、亮丽的人文风景令人印象深刻,从三里屯、后海,到南锣鼓巷、五道营,朋友们不时相聚。 第三,音乐。我在音乐方面是个棒槌,几乎什么都不懂,就是爱听,每每有所触动。大学时同学们都喜欢华语流行音乐,那时用磁带,遇到好歌手的好歌就反复听,能把录音机听到卷带卡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听摇滚,后来尝试着听爱尔兰音乐、民谣、新世纪音乐、爵士。二〇〇九年为了写小说《断桥记》,认真听了一年古琴,没想到自此深爱那行云流水之优雅,大江东去之磅礴。这些年我追乐综,各种平台放的基本都看过,每当感动的歌声响起,我总是忍不住泪奔。不知何时起,我开始喜欢古典音乐,特别是肖邦的。他的夜曲简单、优美、绵延,像书桌上的一盏台灯,亲切而持久。不管何时抬头,他都一直在那里。 第四,看画展。我大概是从高二(一九八五年)开始看画展,当时就是去美术馆,后来的宋庄、798都常去。我看画儿是一个“祛魅”的过程,一开始都觉得牛,觉得高级,看多了也开始怀疑,啥是后现代啊?一个绿油油的脑袋插上两个小翅膀,就卖那么多钱,好在哪儿? 第五,卤煮。很多人说北京是美食荒漠,对此无法反驳,但是,我强烈向各位推荐卤煮,如果你想彻底了解这个城市,不妨找个卤煮店去尝尝,最好是凌晨一两点钟去,你会发现那是北京人的最后一个堡垒。 人到中年之后,我的生活悄然发生了改变,生活场景也就变了。 这几年我开始跑步、健身、冥想,常去的地方是奥森公园、瑜伽馆,还不时地进行“16+8”的轻断食。不同的生活让我遇到了不同的人。意外地,我发现我的很多同学“跑马”,他们都是一个个大神,几乎跑遍了国内外的各种马拉松比赛。大家有个共同点,都积极向上、勇于克服困难,这可能是运动造就了他们的坚韧。 冥想也让我受益匪浅,我发现有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这项“调心”的运动中。它能让你面对自身,学会放松、放空、放下,直到真正地刷新自己。对我来说,它是日常抗压、对付情绪波动的必备工具,还能让我从不同的角度思考问题;最切实的感受是,这东西越练人就越平和,看待事情也越冷静,我觉得这种“心理工具”在现代社会中是每个人都需要的。 说了半天爱好,其实还是在说城市和人,该说点抽象的了。 那么,城市的“瓤”到底是什么?透过岁月的碎片到底能看到什么?我的想法是,城市的本质和每个人的内心投射有关;整体来看,城市是客观的,但是从个体角度看,城市的内核(瓤)是主观的。 打个比方,我很爱看各种综艺,这遭到了一部分朋友的长期讥讽。他们明确指出,那些东西都是演出来的。可我觉得即使是演,只要让我感受到了美好与感动,引发思考,就足够了,更何况未必全都是演。前一阵,我追《令人心动的offer 5》,那些年轻人奋力拼搏的样子让我不断想起年轻时的自己,几乎每回看都掉眼泪,那些年轻人出现在我的日常生活中了吗?显然没有,但是他们确实深深影响了我,让我觉得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那他们就应该是我思维中真实的朋友,至少在那几个月里是这样的。 今年六月份,我忽然接到一条短信,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向我做临终告别,他就是当年跟我回奶奶家吃炸酱面的哥们儿。他身处国外,得了重病,得知消息后,我们火速找了两个兄弟跨过大洋去看他,大家一起在群中安慰他,给他出主意想办法;但是几周之后,他还是走了。这件事对我的打击相当大,在我的主观里,并不相信他已与我永别,我只是觉得他还像大学聊天时一样,中间出去买两瓶啤酒而已。肯定有人会说我自欺欺人,但我愿意以这样的方式让他和我们大家永远在一起。 因此,城市对我来说是观念中的城市,它具有主观气质,其个体性是顺理成章的,每个人由于主观的不同面对的是截然不同的城市。 北京很大,人也很多,城市是人的平台,北京具有令人信服的可能性和包容性。 多年来,我各种各样的同学、朋友,他们来自不同的城市,经过艰苦奋斗在这里获得各种各样的成功,我深深为他们祝福。北京太大了,这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只要愿意,每天都可以见到与你的生活和想法完全不同的人。还有一点我觉得很重要,那就是,北京是大家的北京,谁都可以在这里努力打拼获得成功。这个城市似乎缺少那么一点点嫉妒心,大家都很乐意送祝福给他人,也都很淡定;就好比,你爱吃融合菜没问题,我还吃我的炸酱面,主打一个欢乐、多元、包容。 二十年前,我写过一个小长篇,叫作《穿过无尽的流水》。当时,我觉得城市是物质的,充满流动性的。二〇〇一年到二〇〇三年,我写过《往事三部曲》,实际上是青春三部曲。最近这两年,我在写中年三部曲,《飞云之城》就是其中一篇,这三部小说还是与城市有关。相比于过去,我现在对于城市的表达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想法更弥散,更外溢,有时会超越此刻的客观现实、此刻的物质化城市。 我描述的城市是一种类似虚拟游戏中的城市,它有现实,有思考,有认知,还有想象。回到老问题,城市的“瓤”到底是什么?在我看来,这就要看你讲述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让什么样的人参与你的故事,城市就会变成什么样。城市从心开始,也以心为终点,其实人的一生大概也就这样。 我是一个比较爱幻想的人,如果未来我再写长篇,小说中期待的城市会是什么样呢?我希望它们不仅绚烂夺目,各放异彩,还充满科技的力量,拥有艺术的翅膀。也许,在某一天,当主人公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许许多多的城市都已经在空中浮动起来,它们不断穿越云层向上攀升;他问人们,它们要去哪里呢?人们的回答也许是,火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