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进入农大西门,高树侵云,红翠相间,卉木轩窗,好鸟时鸣。人车在树荫花影间穿行,溽暑顿消。 矗立在校园中间的,是“湖南农学院”的老校门。阳光穿越七十年的时光,泼洒在毛泽东主席的题字上。几十年间,来来往往的莘莘学子,他们的大学校园生活被时间隐藏起来,很多细节在逝水流年中渐渐变得模糊。 我仿佛看见一个16岁的矮小瘦弱的农村学子,从四十六年前的一张黑白照片里走出来。他肩上挑着的是父母借钱置办的一床被子、一个行李箱,他带着山村孩子第一次走进大学的忐忑与新奇,走进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校门。 他是恢复高考以后,1978年农学院招收的第二届学生。他挑着简单的行李,打量着道路两边一排排的杉松、樟树、苦楝树,走入了新的学生时代。从本科一直读到研究生,晨餐朝晖,夕枕月辉,他不是在教室、图书馆如饥似渴地读书,就是泡在实验室、试验田研究一粒种子或一株苗。他还和老师同学们一起种下柳杉、玉兰、桂花等等。他与这些树木一起成长,毕业时由一个身高一米四六的青涩小子,长成一个一米七的蔬菜研究者。在这座草木华滋的校园,不知是什么时候,他爱上了那些蔬菜种子。尤其是一粒淡黄色扁平的辣椒种子,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从此,他与辣椒种子缘定终身。 沿着修业路往校园东北角驱车,一栋绿荫掩映的六层红楼,出现在眼前。这是园艺学院所在的第十一教学楼。一楼大厅,有一墙红的、绿的辣椒图片与文字,呈现着这栋普通教学楼里非凡的荣耀。中国唯一的“辣椒院士”邹学校与他的研究团队的科研成果:分别三次获得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二等奖。 在这里,“辣椒院士”的照片与四十六年前的16岁学子重叠了。他从这个校园出发,归来已是中国工程院院士、国家顶尖科学家。2018年底,他回到起点,担任母校的校长,他的身后是一支中国最大的辣椒研究团队,团队成员有40多人。他要在那些像他当年忐忑迈进校园的学子心中,播撒一粒粒科研的种子,用一只火红、火辣的辣椒,点燃一双双青春的眼眸。 辣椒,在湖南富有重要的文化意义。湖南人无辣不欢,从清代开始就爱吃辣椒,也以辣椒强悍、坚韧的劲头来研究辣椒。记得四年前的秋日,“辣椒院士”在农大校园里,给我科普明代辣椒从南美洲传入中国后这四百多年的历史,以及与湖湘文化的渊源。一只小小的辣椒,交杂着科研与历史文化,将辣味深深渗透到湘菜与湖湘文化、湖湘精神之中。 邹院士给学生授课的地点很特别,除了教室和实验室,有时是在苗圃中,有时是在菜市场、田间地头和食堂的餐桌上——把科研论文写在大地上。记不清无数个说走就走的日子,一接到椒农遭遇病害、寒潮的电话,邹学校就连夜坐火车转汽车赶往椒农的辣椒田救急。 春阳夏风,秋日冬雪,邹学校率辣椒研究团队,踏遍苍山泱水,走过许多田间小路,见识过各个辣椒品种,结识了各地椒农。他们心中装着的是辣椒科研的蓝海,最热衷的是收集南水北山的辣椒种子。辣椒团队每到一个地方,首先逛菜市场,发现新特品种,眼睛就放光。他们买下辣椒,就像“买椟还珠”一样,不是为了做一道香辣的辣椒炒肉,而只为获取几粒小小的辣椒种子。 四十一年前,戴雄泽也追随着邹学校的脚步,踏进了“湖南农学院”的老校门。他1982年入校就读蔬菜学专业,从本科一直读到博士,毕业后成为学长邹学校的同事,成为辣椒研究团队的核心成员。第十一教学楼六楼戴雄泽的办公室里,有一个塞满了辣椒种子样本的抽屉。他出行时的标配,是包里要携带种子样品袋,袋子里珍藏着他从天南海北收集的辣椒种子。这些种子袋,记录了他近两三年的足迹所至。 六楼是个回型办公楼,排着十几个实验室。这些实验室的灯光,经常通宵闪亮,一群群博士、硕士研究生,轮班在这里与一粒粒辣椒种子对话,像一个个魔术师,将试管试剂变幻出不同的色彩图案,演绎着他们的青春梦想。这一粒小小的种子,开启了一个个学子探寻蔬菜世界的神秘大门,引领着他们认知一粒种子引起的蝴蝶效应…… 在一个实验室门口的墙面上,张贴着一张张色彩绮丽的摄影作品,都是各种蔬菜的花朵和果实图片。我看见一朵白晃晃的辣椒花,是那么惊艳、可爱,像忽闪的一只深邃神秘的大眼睛,诱惑着学子去探寻它的奥秘。在金属窗棂上,我又发现红线吊着的几十个网兜特别晃眼。透过网眼,可以辨识里面是各色各样的蔬菜种子,有红红红绿绿的标签,其中有几袋辣椒种子。网兜在阳光的照射下,特别有艺术感,也寄托着这些年轻学子一个个美好、浪漫的梦想。种子网兜与那些照片,将这样严肃的实验室,装点得时尚、活泼起来。 有两个女生头挨着头在仪器旁观察着,她们是刚入校两天的研究生,脸庞带着稚气,眼睛充满新奇与兴奋。她俩介绍自己来自农村,从小就跟着父母在辣椒地玩,最爱吃辣椒炒肉,当自己能够亲见一粒小小的种子长出嫩芽、结出尖尖的玲珑辣椒时觉得很有趣,特别是在显微镜下观看辣椒种子,更觉得神奇。 我仿佛穿越到四十五年前,邹学校在这些实验室里,暗暗立下了“为农民育最好的品种”的目标;特别是在1983年考上了农学系作物遗传育种专业研究生时,他在某个显微镜旁确定了将来的研究方向——在辣椒育种研究领域开创一番事业。他毕业后被分配到湖南省农科院辣椒课题组,成为我国最早的辣椒育种参与者,从此一直在辣椒地里一身汗水一脚泥地前行。如今,辣椒成为中国种植面积最大、卖得最多的蔬菜,邹学校院士与他的辣椒研究团队功不可没,他成为名副其实的“辣椒大王”。 辣椒育种研究,与其他农业科学研究一样,必然要从实验室走向试验田。在农大校园西门南侧,有一片白晃晃的大棚,那是辣椒基地。36个半圆形塑料大棚整齐地排开,不同的棚子里做着不同的试验。各种形态的辣椒静静生长,有邹学校、戴雄泽、刘峰等老师种植的“种质材料”,也有博士、硕士们种的。 农业育种的高度取决于对种质资源收集挖掘利用的深度。邹学校的辣椒研究团队自上个世纪80年代末期创建以来,曾经在中国辣椒江湖留下传奇:巅峰时期,中国大江南北,每两株辣椒中就有一株是湖南种子;全国四个辣椒骨干亲本,湖南就占了三个。在农大辣椒基地里生长着传说中的“老祖宗”级别的骨干亲本,它们的种子蕴藏着改变中国辣椒育种大方向的优异基因,曾被全国同行育成160多个品种、推广上亿亩,成为我国育成品种最多、种植面积最大的几个辣椒骨干亲本。 年近六旬的戴雄泽,一年大半时间在外考察、调研,在校的日子,每天第一件事就是到辣椒基地转转,与自己的辣椒“材料”打打招呼。戴老师大棚里的“材料”有长沙东山“光皮辣椒”,主要用来观察果实的形状、大小。大棚里种植着来自几处不同产地的“材料”,有100多株,他每天不断观察、选择,就像“选美”一样。还有一种试验“材料”,是近年价格很火的“网红辣椒”樟树港辣椒,主要用来研究突变,以培养另外一种类型的辣椒。 “我们就是把辣椒当花一样来养的,既可以欣赏,又可以饱口福。”红绿青橙白黄紫,辣椒如七色花,亦如翡翠羊脂田黄玛瑙,更似如花美人,云鬓花颜。可以想见,这群与辣椒共舞的“辣椒大王”“辣椒王子”“辣椒公主”们,他们将辣椒当绝色美人,夜凉如水时,孤灯荧荧下,在实验室与田间地头,循环往复地做着辣椒的“选美”工作。 我在这座翠樟朱墙的六层大楼里,与一株株特别的辣椒相遇,与一粒粒特殊的辣椒种子相遇,与辣椒细胞、基因、分子相遇。在这座教学楼里,比我更早与一株辣椒相遇的学子更多,而他们因为这样的遇见,一辈子就与一粒小小的辣椒种子纠缠不休,成全人们餐桌上四季的“无辣不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