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醒来天空红彤彤的。遇到这样的时候，我知道这是下雪了。白天我还去园子里散步，在秘境的菜园边上，坐在石凳上晒着太阳喝了一杯茶饮。阳光晒暖了柳树皮和洋槐树叶，我几乎解开了棉衣的扣子。

也许是与树林里的落叶待的时间久了，踩在落叶上，那种柔软的发出轻微声响的感受，好像代替了雪，也对冬天的落叶有了比雪更深的情感。

我喜欢在这林子里顺着小径走，或者随便走。刚才来林子时，我穿过了松树林，冬天的松针落了一地，密密匝匝的，铺展的松针像柔软的床垫，在穿过来的阳光里，细密舒适的样子让人感动。松树上并不见松针少了多少，松树在冬天依然勃勃生机，但是在松林里走时踩在松针上的柔软，让我有了珍惜时光的心疼。每一步，都是自然给予的厚爱与大美。

走过柳树林时，柳树上被风吹落的干枯的柳枝，如此干净。如果像从前在冬夜里赶路，寒冷的冬夜里点上一堆这柳枝的柴堆，那将是童话一样的火苗，童话一样的温情的故事。这落在地上的柳枝也是多美啊！

你再看那柳树上被风梳理过的垂柳枝条，每一根都是那样飘逸柔美。虽然是冬日，却是婀娜多姿，柔情曼舞。冬天的树并不像人们常规里感受到的荒凉和凄美，而是带着鲜活气息的生命，有着顽强和自然之美。

然后我又去了湖边，湖中的冰被阳光照耀得扎眼。在这样的时候，也是感觉不到一点要下雪的迹象。而在夜里却下了雪，像是一场突袭，让我措手不及。这是今冬的第三场雪。元旦前的两场雪，第一场覆盖了大地，好像路面上的转眼就化了。而这次我去秘境里时，草叶树叶上的雪还没有融化，何其荣幸，我做了一次雪地上的漫步。

与其说是在雪地上漫步，不如说是在荒草与树叶上寻找雪的痕迹。这些年有雪的冬天越来越少，那种一个冬天都覆盖住大地的雪几乎不见了。在北京这样的北方地区，西山晴雪从前是一整个冬天都能看到的。现在我居住的地方与西山相距不过十来里地，抬眼就能望到的西山，在冬天只是一片青黛云烟一样横亘在那里。

第二场雪仿佛一闪，还没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冬天少了雪也就少了诗意，少了在雪地上发现的鸟儿的足迹，以及鸟儿扒拉开落叶寻找草籽的一个个痕迹。从前以为是陆地动物们的作为，后来发现，那是鸟儿们在雪地里生存的方式。它们必须用爪子刨开雪，才能找到雪下的草籽，赖以为生。

因此，从前，在雪地上遍地是鸟儿的爪印，“个”字的、“竹”字的爪印，像是远古的岩画遗迹，也像是一个个象形字。每一个印迹里又像是一曲小令，有着小桥流水的诗意。

有时候会跟着鸟迹走，发现突然有了深的爪印，前面却再没有了鸟迹。这是鸟儿起飞前深深压进雪里的爪印。鸟儿起飞了，又会落向哪里？我会在雪地里，分辨不同鸟儿的爪印，虽然都是差不多的鸟爪，细节之处却是千差万别，有各自的特点。它们的轻重、它们呼吸的气息，它们是喜欢单独行动还是群居，是在跳舞，还是在追逐爱情……你在每一个鸟爪印里都会读出不同的故事。

包括在这雪地上激烈的打斗，撕扯的凌乱的雪和羽毛，或者被鹰隼猎杀的鸟儿，都在雪上存留很久。还有在冬天因饥饿、寒冷死去的鸟儿，它们在雪地上最后的痕迹，令人感伤。

旷茫的雪野，有了鸟迹，有了你行走在雪地上时无限的遐想。鸟儿们从雪地上飞走，像是雪的精灵，像是雪的赤子，飞跃向无垠的宇宙。鸟儿的爪印，不像其他动物或者人在雪上的足迹，永远能找到停住的地方。也是因此，猎人在冬天打兔子的时候，在兔子的脚印停住的地方停下，这也就是兔子的藏身之处。

人也是这样，在雪上行走，总会走到尽头，或者一直走下去，或者原路返回，或者转了一个大圈，又回到出发的地方，都会在雪上留下足迹。不过，有点浪漫的是，在下着大雪的时候，你走过去之后，雪花会掩盖你的足迹，也掩盖兔子的足迹——在这样的时候，人也许会短暂地忘了来路，但在错愕之间，又会回到现实。

每个人都喜欢在雪后自己走出的第一行脚印。你走过哪里，就有人会跟着走过去，这本来不是路的地方，因为你的第一行脚印，就有了一条新的小路；这歪歪斜斜的小路，仿佛人生的路径，而你的面前永远是一张白纸。眼前的雪里也许还有陷阱，还有意想不到的挡路石，只有你经历了，才知道为什么路是弯弯曲曲的，才理解了世间为什么从来没有一条路是能一直笔直地走下去的……

想着时，窗外的雪诱惑着我走下楼，走进了这夜半开始的雪里。雪花纷纷扬扬，在寒风里从我脸上飞过，这是我与雪花之间的秘密。

瑞雪兆丰年，瑞雪之后也会有许多雪后的足印，包括鸟儿的兔子的足印。我会去树林寻找它们，看又有什么鸟儿来到这越来越美好的树林里，寻找它们留下的诗行，以及来不及擦掉的隐秘的诗句和内心里爱的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