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鹿鸣文学季” 系列活动在包头拉开帷幕,来自全国各地的文学名家们齐聚包头,以文学聚焦这座城市,收获文学的力量与感动。梁衡、郭运德、康伟、徐剑、张晶、石一宁、徐可、龙一等国内知名作家及“包头籍作家回包采风团”一行受邀来包头参加采风创作活动。 作家们通过近距离探访和交流,从人文历史、工业发展、自然生态多个维度领略了包头的活力和发展,并化作悠扬的文字留诸笔端。创作的一系列“包头题材”文学作品已在《鹿鸣》杂志以“2023鹿鸣文学季专刊”的形式结集出版。 即日起,“鹿鸣文学”公众号推出“2023鹿鸣文学季专栏”,陆续登载名家作品,以飨读者! 张瑞田,1963年生于吉林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书法评论与文化传播委员会秘书长。先后在《中国作家》《上海文学》《散文》《读书》《文汇报》《光明日报》《中国艺术报》等报刊发表散文随笔、艺术评论三百余篇。出版散文随笔集、艺术评论集《百札馆闲记》《忧伤的野马》《探险亚马逊》等多部。先后在《文艺报》《中华读书报》《美文》等报刊开设散文随笔专栏。散文随笔作品被多种散文、随笔选本辑录,《新华文摘》《作家文摘》《散文选刊》也多次选载。文艺评论荣获第九届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一等奖,第七届“啄木鸟杯”中国文艺评论推优作品。 ——编者 时间背面 张瑞田 融入包头的夜晚,如同融入一条幽深的隧道。一位初来乍到的访客,陶醉于初秋馥郁的花草,夜空与星光,极其自然地扩充着我的记忆。大脑开始盘点白天所见到的景物,城市草原、奔驰的骏马、蒙古包,海蓝色的哈达,清清的湖水,悠然的野鸭…… 分明是一帧帧的电影画面,分明是一个个生动的人物形象,我的眼前变幻迷离,我的世界丰富多彩。 渐渐的,一幅残碑拓片在我的眼前定格。它像沉默不语的老者,也像路途遥远的行僧,或近或远,或明或暗,留下了一个个难解也易解的谜语。这是在包头博物馆看见的一幅残碑拓片,被岁月打破的石碑有了意外的形状,发现者掂量出价值,就从墓地搬到博物馆,用柔软的毛刷,刷出清晰的文字——东汉的隶书。蒙古高原,阴山脚下,出土的东汉建宁三年,也就是公元170年的隶书残碑,像电一样激起了我的联想,商旅逶迤的草原,羊群如雪,牧草茁壮。傍晚,牧人的炊烟迷醉了夕阳染红的河流,高亢、舒缓,悠长、醇厚的蒙古长调冲淡了一天的疲惫,与汉人交换的商品堆在蒙古包,给牧人的生活带来了新鲜感。 来到包头,第一感觉是想看到独特的文化和别致的风景。甚至在心里一次次彩排了异样的遇见,比如见到振翅高飞、俯瞰草原的雄鹰,比如与一只孤独的野狼邂逅,……我当然知道钢铁的包头是一座现代化的城市,我依然愿意把包头与这样的情景相联系,尤其是在包头赛汗塔拉城中草原面对万亩草原时,急切期待这样的经过,这样的遇见。美岱召是“城寺结合,人佛共居”的喇嘛庙,背山依水,模仿中原汉式建筑风格,又吸纳了蒙藏建筑手法,层次分明,气象万千,是漠南一颗光芒四射的珍珠。 包头是漠南舞台上的重要角色,戏份固然重要。不过,台前幕后的旁白,布景、道具,对话与唱词,是不可或缺的,它们是包头的烘托,是包头的传记作家,想要进入包头的深处,看看她的时间背面,没有这些怎么能行。步入春坤山,仿佛步入了漠南舞台的后面,这是编剧灵感的源头,是导演与演员说戏的地方。草长莺飞,绵延起伏,野花星星般撒在大草原上,太阳光不经意地掠过,一道光泽就在眼前飞逝。远处是阴山青色的背脊,风沙侵蚀的痕迹历历在目。但是,阴山的脊梁依旧挺拔,没有雨水的滋润,自然没有树,没有草,远远看去,只看见秃鹫的盘旋。春坤山很像世外桃源,她在阴山的怀抱里,显示着十足的优越感。草原有抒情诗的节奏,凸凹有致,舒放自如,也像一位自信满满的公主。春坤山位于九峰山北麓,海拔2340米,是包头的制高点。似乎与上天有一个约定,降水量大,远远超过四周,这里便花团锦簇,富有蓬勃的生命活力。草原生长着黄芪、黄苓、柴胡等几十种野生药材,也是狐狸、狍子、兔子、黄鼠狼、鹧鸪、山鸡的乐园。我站在草原上,眼前就有奔跑的兔子,叫不出名字的飞禽,背景是湛蓝的天空,挂在空中的几朵白云,悠然着诗一样的神采。春坤山的山谷弯曲、幽深,一面山坡站立着一排排白桦树,纸一样薄的树皮轻轻摆动,生发出几丝诗情。纯净、挺拔的白桦树,是包头制高点上的生命之树,她在夕阳的辉映下,有了极致之美。我长在长白山脚下,对白桦林不陌生,可是眼前的白桦林有着特殊的气质,或许是长在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原,基因优越;或许是经历了漠南疾风的锤炼,阵雨的沐浴,还有阴山的衬托,这片白桦林的颜值独一无二了。 夜晚,篝火在春坤山上燃烧起来。头顶是清晰可见的星星,眼前是跳跃的火焰。第一次到春坤山,好奇、喜悦、兴奋、激动,与篝火混为一团,让这个特殊的夜晚变得沉郁而迷离。此情此景,就是浮动的画面,它像一只手,慢慢伸展开来,渐渐复原着我在包头,我在土默特右旗,我在固阳的经历和遇见。篝火燃烧着,山上有风,火焰时而向右,时而向左,顽皮地掠动着我的心绪。这时,仿佛进入了时间隧道,越过阴山,越过草原,越过河流,越过无数次的生,无数次的死,看到了东汉的建宁三年,屈指数来,与今天已有1830年的漫长跨度了,可是,埋进包头大地的那块石碑,却让我们不觉得遥远和陌生。何故?是石碑上的隶书,是抬眼即读的文字,让我倍感亲切和熟悉。在包头博物馆驻足的时间并不长,印象却深刻。每一件展品都有故事,按照一比一比例堆砌的秦长城,形神兼备的岩画,不同风格的唐卡,陶器、铁器,大漠,草原,马群、羊群……包头的前世今生齐聚于此。我努力识别着每一件展品,我当然知道,一件展品就是包头的历史过程和文化细节,一件展品就是一条命、一句话,即使花费千年的时光,也不能说清楚。其实,有些问题也不需要说清楚。 按照展厅的顺序,进入另一个展厅,这个展厅以文物实物为主,以图片、文字为辅,从学术的角度,陈述包头的昨天。展陈的每一个单元都是一个新世界,每一个展品,每一段说明,都值得仔细体会。不知不觉,一个残碑的拓片进入我的眼帘。开始,我没有特别的感觉,我本能地认为,包头博物馆里的每一件展品都是第一次遇见,从陌生到熟悉,自然需要一个过程。我懵懂地看着这件残碑的拓片,下意识地读起来—— “让不就推进 下邳令平原相杨九好 葬死年七十有五建宁三年十一 寅终于家中呜呼哀哉邦丧贞干邑失 涕伤其暨终位不副德乃刊石立铭 辞曰 于穆我君敦诚笃信好乐施与 族果于主分抚育孤稚逡遁 辈悲夫迄终位号不” 残碑、残句,就像一位五官不全的人,难以辨别,我何以没有障碍地读下来,就像一位小学老师读着一篇讲了无数遍的课文。当我把残碑最后的一段残句读完,我恍然大悟了,这块残碑是我熟悉的一块汉碑,9行90余字曾经临习,至少临习百过。我对残碑特别痴迷,一是痴迷残碑上的文字与文辞,用隶书、楷书、行书书写刻成的石碑,一旦残破,固有的文字、文辞结构发生改变,遗留下的字迹和读不成文的文辞,就有了残缺的美感。比如法国卢浮宫里的《断臂的维纳斯》,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双臂完整的维纳斯。审美的进入,是冲着断臂而来,残缺中的沧桑与坎坷,与每一个人都会产生共鸣。我到河南洛阳的龙门石窟拜观褚遂良的《伊阙神龛碑》,摩崖上的字被时光的巨手磨平,我依然愿意站在它的面前,静静看着那块平坦的石面,看久了,就会看到一个个端庄的楷书。看得见的残破,看不见的完整,也像一个谜语藏在内心深处。因此,我对残碑的拓片格外喜爱,不惜重金购买,用自己的书法习作交换,有关残碑的学术著作和拓本字帖,也会见一本买一本,专心地看,耐心地临,从中寻找另外的意境。名为《建宁三年残碑》的拓片,我是在《两汉残石精粹》中看到的,第一次看,就被它的高情逸韵、骨气峻整深深吸引。学书之道,推崇名师名帖,其中的道理不言而喻。不过,遗落民间的残碑残纸,隐于深山人不知,没有机会或不愿意被公权命名,自然长时间沉寂,无人知晓,更无人研习。高手在民间,被命名的所谓名作也是冰山一角,不足以代表整体和全部。偶然出土的文物,藏在典籍之中的记载,突然浮现的信息,常常会打破常规,让我们发现另外的光彩。《建宁三年残碑》就是一个例证。它于1998年出土于包头南郊召湾村91号汉墓,共计出土三块残石,我们看到的拓片,是其中最大一块残碑的拓片。这块残碑应该是碑刻的左上部分,高七十三厘米,宽四十八厘米,界格清晰,字迹明朗。东汉灵帝建宁三年,隶书成熟,碑刻得到社会推崇,中国书法史的一个高峰为此形成。我看到《建宁三年残碑》,一见如故,识读残碑上的文字,提笔临习,有津有味。扁方的结体,蚕头燕尾的灵动,笔调的清爽,就是汉隶的实际水平。浸润其间,秉笔临习,陌生的触碰,笔锋的腾挪,坐实了汉隶的风姿。重返人间25年的残碑,如我一样的知音不计其数。 这是内蒙古出土的、唯一有明确纪年的汉代碑刻,1830年的命数,还有可识可读,可以欣赏,又可以当范本临习的残石,聚集了海量的文化信息,从出土的那一刻起,自带的光环就照亮了漠南的天空、草原、山山岭岭。 与《建宁三年残碑》的不期而遇,是包头给我的惊喜。回到北京,翻开《两汉残石精粹》,找到《建宁三年残碑》,通临一过。放下毛笔,在脑海里回放着自己在包头的经历,情不自禁地拿起毛笔,拟《建宁三年残碑》的笔意,在宣纸上写着“包头”“南海湿地”“赛汗塔拉”“美岱召”“春坤山”“阴山”……我找到了自己与包头的联系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