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大雪节气,去石湖吃酒,老车带来他刚刚出版的诗集《底片》,古典英伦风的开本和装帧,让我在打开它之前,忍不住摩挲把玩一番。这是一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用材讲究,暗藏机巧。老车说,这本诗集里,有他一些新写的作品,“你从后面看起。”他说。 我在几张窄窄的纸条上,抄写了几首《底片》中的诗。只有一句的那幅,老车认为写得最好。诗是这样的:“下雪了,这是喝高的上帝用普通话和天真的寂静窃窃私语。”在大雪节气,在一个酒局上,这是一句应景的诗。这算不算老车最好的诗?当然不是,当然也并非不是。 在诗人车前子所有的诗里,被普遍读懂的寥寥无几,这是因为他的实验性质,令习惯于阅读习惯之诗的读者深感不适,好像一下子找不到开门的钥匙。许多约定俗成的意义,意义本身,以及意象、抒情、语言、韵律,都被这个古怪的诗人抽筋剥皮。血肉和骨架也已经不是寻常写作体系中所具有的元素,因为它是陌生的物种。要在大千世界里发现一个新物种,似乎比浩瀚宇宙中发现一颗新星难得多。老车声称他的诗歌写作越过语言,到文字为止。止,是正字砍了头——我也学着他来文字游戏一下吧。 四十年前的车前子,已经是一名以形式为自觉的诗人,他因此得到的诟病和冷落,让他越发固执并有更多的时间躲在古老的汉字里敲敲打打,拆卸装配,找寻和发现一些他意识中沉睡的逻辑。他是一个魔术师,变文字的戏法,让较真的观众烧脑,让天真的眼睛为之一亮。我不敢说我完全读懂了老车的诗,其实懂不懂本来就是一个伪命题。艺术是没有答案的,也不存在密码,它的天马行空和鬼鬼祟祟,也只是让极少数人产生兴趣。以读不懂为理由的拒绝,无非也就是不同物种之间的鸿沟和隔阂。不要用我们的经验去判断苍蝇的视野,复眼的存在,并非为人类所设计。抒情性、哲理,乃至意义,题中应有之义,意外的意义,有意无意,大义不义,统统都像被丢弃的工具,弃若敝屣,履带式拖拉机,拖着一个字的偏旁,抬一抬腿,把窗外的烟囱骑走了——我这段乱七八糟的话,似乎是受了老车的影响,他把我带入了饶舌和呓语的沟里。然而我依然要说,这并不等于我就熟悉或者适应了对车前子诗歌的阅读。他总还是在一些熟悉的路上,拐角的地方,放置了恶作剧似的语词,让我吃了一惊的同时,竟有了一种麻酥酥的快感。 他挑战和冒犯我们的阅读让他像一个怪物——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这种满脑子怪念头的人,居然有大量的粉丝。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什么样的魅力,可以理出似是而非的头绪?对他诗歌的阅读和对他绘画的观赏,有些门紧闭着,有些门半开半掩,有些则突然洞开。老车一定会暗地里觉得好笑,因为他也不知道钥匙在哪里,根本就没有钥匙。 我在这里推销一下这本奇异的诗集。你难道没有好奇心吗?你只喜欢鸡汤是不是?即使是廉价如廉价香水的抒情,也让你觉得比有难度的阅读更有价值,是吗?你不喜欢挑战难度是不是?你喜欢安逸地躺在电视机里,你对文字的冒犯极其反感,你希望自己是一个对万事都明明白白的人,你的肌肉记忆成为了生活乃至生命的全部,不想越雷池半步,是不是这样?那么这本诗集也许真的不适合你。但是在人间,总会有一些人,觉得一天天重复的日子,气球一样千篇一律的面孔,机械如钟摆的声音,是让人无法满意的。那么,一个新物种的入侵,一种无法以既有逻辑实现自洽的写作,也许会让你体验到久违的惊诧,这样是不是有点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