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千禧年有幸结识蔡玉洗先生,当时,他正管理着新开张的凤凰台酒店。凤凰台定位文化酒店,在当时比较先锋。蔡先生管理过江苏文艺和译林两家出版社,策划的优秀书刊和培养过的作家众多,现在180度大转弯经营酒店,不敢说做到“最赢利”,但一定敢说“最特色”。 蔡先生留给我的初步印象是性格并不活跃,甚至有些木讷和迂拙,好在他平时的想法和实施,已经实实在在物化于凤凰台,把文化与服务融为一体,增加了江苏的内涵,优化了江苏的形象,凤凰台因此声名鹊起。蔡先生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在退休前把它做成了酒店业的一个品牌,代价是他被繁重的工作累趴,几次住院治疗。 我本人特别喜欢当年凤凰台的氛围,经常在书吧里会客。我记得在这里认识了范小青、苏童、毕飞宇等作家,陪画家韩美林、吴为山,歌手韩磊、张明敏,世界冠军葛菲、顾俊聊天到子夜,还接待过许多国际友人。 当然,在凤凰台的书吧里,我交谈时间最多的人,还是蔡玉洗先生本人。每次我来这里,蔡先生只要听说了,一定会抽出时间来跟我唠嗑。我们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彼此熟悉到几乎知道对方的一切生活底细甚至情感好恶。特别是阅读趣味上,详尽地了解各自对上百部著名作品的评价。 后来我到新疆伊犁去援疆任职,凤凰台是第一家给伊犁文化界实物支持的单位,蔡先生也是第一批中来看望我的江苏友人。我给他敬酒,说感激的话,他大笑起来——大笑是他很少出现的状态——举着杯子说,我们两个,以文会友,“因公徇私”,公私都受益,何乐而不为呢! 那次蔡先生的新疆行,是随南京市新闻出版局负责人施正东先生率领的新闻出版访问团而来。蔡和施两位先生是老朋友,性格上却迥然不同。施先生率性豪放,蔡先生文静内敛。施先生看到伊犁大马,纵身就上了马背,在草原上一溜烟跑开,回头下了马,就拽蔡先生也来体验一下。蔡先生吓得直躲闪,施先生哈哈大笑,说老蔡啊你这文弱书生,无缚鸡之力。到了和田,看到巴扎上的那些美玉,我们都挪不开步,咬咬牙也买几件昂贵的石头。蔡先生只痴痴地看,看得比谁都专注,却很少下单。施先生又笑着对大家说,这老蔡啊,是我们这群人中工资最高的,也是钱包捂得最紧的。蔡先生讪笑着,不回应。从和田回来的飞机上,施先生对我说,老蔡最爱的还是书,他花在购买书籍上的费用,不是一般的多,值得尊敬。而蔡先生后来对我解释为什么对着满柜美玉无动于衷,他说,玉石不是他收藏的对象,再说,再多的钱,一个人也收不了万分之一的天下美玉,还不如好好地看在眼里,收藏在心里。 新疆行加深了我对蔡先生的了解,这种了解比先前有了高度。之后,一件无意中的事,让我见证了他不同于常人的“小气”与“大方”。有一次艺术家吴为山跟我说,他日思夜想着一套旧刊,就是民国老上海出版的《良友画报》,听说蔡玉洗先生藏有一套,但对之爱惜如命,从不肯拿出来,至于借给别人,更无可能。我明白吴为山的意思,就说,我去试试。于是,我跑到蔡先生那里,替吴为山借这套宝贝。蔡先生看着我,瞪着半天没有说出话来,那眼神几乎有了绝望的色彩。最后,他转过椅子,用侧面对着我,嗫嚅道,好吧,你敢开口,我还真没办法不借,让吴教授可别给我搞丢了。隔着桌子,我似乎听到他心碎一地的声音。 《良友画报》堆了我的汽车后备箱整整半箱。吴为山见了,惊喜不已,说老弟您在蔡先生那里的面子,真不是一般的大。后来去还刊的时候,我就把吴为山的这句话告诉蔡先生,以表示自己会记取这份了不起的情分。没想到他一脸严肃地跟我说,交情和面子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看谁借阅,配不配,值不值。吴为山是我看好的艺术家,现在尚年轻,正在爬坡,将来他会是中国的一座艺术高峰,我一直看好这个人,但愿这些画报对他有一些帮助。 我把蔡先生的话如实转告吴为山,吴为山很感动,写了一把折扇托我转给蔡先生。扇面上写着四个字:激励是恩。 结束援疆工作回到江苏后,我到一家省属文化集团从事纪检工作。蔡先生当时正热衷建设读书基地,在清凉山、九龙湖等地建成了几座很有影响的书院。每个书院建成,他都会邀请我过去小坐。山水之间,竹影摇曳,一阵谈笑,时光于文书中荏苒。他的两鬓逐渐斑白。有一次见到他,我突然觉得他衰老了不少,就劝他要给自己一些世俗的犒赏,给自己的身体加加油,人不能一直只有文雅的清补。蔡先生有些迷惑地望着我,说,我会考虑你的建议。然后,又劝起我来,说你可不要荒废了自己的才气。我明白他这句话对我是一种劝诫,轻描淡写、看似客套的语气里,其实有沉甸甸的内容。后来,我开始了中年的文学回归,每出版一本新作,便在第一时间送给他指正,他特别高兴,还专门为我一部稚拙的长篇小说写了评论文章。跟现实中不一样,他的书面文字,不吝褒奖,给我以莫大的鼓励。 去年11月中旬,我出版新书《望洋惊叹》,照例在第一时间递给蔡先生指教。11月22日,他给我发来一条信息:“丁捷兄,大作收到,正在阅读。初步印象很好,眼界开阔,文笔流动自就,和一般报告文学作家大不一样。”我赶紧给他回了一个电话,表示感谢。他说,读完之后,一定会把感想写下来,现在心里已经很有感觉了。没想到,二十天后,突然接到他女儿蔡晓妮女士发来的讣告。 记得近年来我请先生参与过两次文学活动,一次是采风“水韵江苏”并为宿迁撰写地域题材散文,一次是体验南京江北新区发展生活。怕过多消耗他的精力,每次我都会试探一句,蔡老师,您的身体是否允许?他每次的回答都是很肯定的——完全没问题,非常荣幸,乐于参加,一定交好采风创作的作业。 两个月过去了,我一直觉得,所谓的蔡玉洗先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并非真的。记得2016年春天我到伦敦参加拙作《依偎》的英文版首发式,早上在宾馆的自助餐厅吃早饭,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在对服务员说中文,声音是如此熟悉。转身一看,竟然是蔡先生,异国他乡的邂逅,让我们惊喜不已。我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告诉我,他退休后,趁着精力还好,想出来看看,昨夜刚从法国过来,这趟准备走欧洲的三个国家。 那次的邂逅留下了很奇妙的印象,也滋生了我对生命的些许腻想。我常想,结缘深厚的人,冷不丁就会遇到,千山万水不算什么阻隔,十年百年不算什么离别。心系住的人,情牵挂的事,说重逢就有可能重逢,说相遇就有可能相遇。有一天,在某一个地方,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转过身就是灯火阑珊啊。对蔡玉洗先生,我们可以这样等待。哪怕从睡梦中惊醒,拭去眼角的泪,也不会放弃奇遇的幻想,不必去看清什么现实——这样,心里会好过很多,真的,好受很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