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年是我的本命年,到龙年终于可以说,已平静度过。传统的力量不可忽视,记得开年时,总觉得这一年要谨慎些、仔细些,自我暗示不经意就成了自律的枷锁。冒险的事情不敢做,太远的地方不敢去,平安是平安了,遇到的最大的困难不过是刚放寒假就腰突发作,莫名其妙“躺平”了一个礼拜,把兔年最后的时光给耗完了。 元旦时去看英国爱乐乐团的新年音乐会,我在会场外遇到了许多老朋友,不知为何心里特别高兴。就仿佛一年的压抑烟消云散,一切终于可以以崭新的面貌开始,打开社交,重起炉灶。像小时候想的那样,过了一月一号,自然而然就成为了新的自己。“新的自己”到底是怎么来的?从前我没想过这样的问题。躺平的一个礼拜,思来想去,倒有了新的感受,灵感得自一家社区的养老护理院。 2023年,我给自己布置的文学任务是去做一些没有即时反馈的事。我和朋友去了附近一家社区养老护理院做调研,上班之余,断断续续访问了十几个护理员阿姨,形成了十几万字的录音笔记。这并不是我的研究内容,我只是旁听,顺便补充提问。听着听着也听出了一些兴味,和刻板想象得来的经验很不一样。大部分来上海打工的阿姨们,年纪介于48到60岁之间。多是经由朋友或家乡中介的介绍,重启职业生涯。她们中有的人还需要护理院交金,有的不用。她们结婚早,如今孩子们都已成年,得以从母职中赦免,本是个休整的好时候。她们想再出门攒钱的最大动机,一般就是为儿子结婚作准备。如果生有两个儿子,那简直非出门打工不可了。 她们最先想到的工作,是去大城市做月嫂,收入高。可如今北京、上海月嫂赛道竞争畸形激烈,不仅需要年轻,还要会开车,甚至还需要外语,最好持有日签和美签。她们第一关就受挫,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是做长护险护理员和养老院。长护险不必熬夜,但要风雨无阻在路上奔波。养老院需要倒班,但能免去通勤,包吃住也容易存钱。两三年下来,小有一笔积蓄,人的精气神慢慢就不一样了。她们在心里盘算,赌儿子婚姻争气,彩礼不贵,或者自己刚好生了女儿,一儿一女,儿子已经默默结婚,那这笔钱就能留下来给自己。一位阿姨说,“我对我儿子说,你一定要多夸你老婆的妈妈。她愿意带孩子,我不愿意。带孩子多烦啊,她带孩子,那我就能出来挣钱……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我们只能笑。 有的护工阿姨会说:“只有你们城市人有养老的问题,我们没有养老,我婆婆80岁了每天都要下地干活,你们城里的老人60多岁就需要照顾了。”可见她们不一定看得上自己照顾对象的身体素质,但这个意外的工种却在潜移默化中提示她们可以为衰老所做的经济和医疗准备。她们基本都买了新农合,尽管抱怨涨价厉害。她们还每年体检,有一位阿姨甚至给自己体检加了近千元的项目,她和同事攀比,说其他人最多加100多块,她是加项第一名。我们又笑。 大部分护工阿姨都很能吃苦,排班如此密集,为了攒钱倒没什么怨言。我们只遇到一位阿姨抱怨过班排得太密,私人时间不够。巧合的是,我们刚好问到她平时的手机使用,想看看她的手机桌面。她的微信突然弹出一条新消息:“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可见这位阿姨还有自己的情感生活需要处理。那天也是我第一次觉得这些访问开始变得有意思,溢出口述和录音之外的,才是有血有肉的人生。 还有一位阿姨令我印象深刻,她年纪轻,精力旺盛。在工作之余,她还给自己报了各种学习班,学习画画,学习创业。听说我们是大学来的人,她就把自己的创业报告发给我们看,问我们可行性。她是个有很多梦想的人,考护理证的时候,想当给她们上课的导师,觉得这个职业不错,是养老行业不需要熬夜的岗位。她存下了第一笔积蓄,后来发现家人都不要,于是很快又把钱花了出去,开始是学习水彩画,后来觉得光培养爱好不行,还想要为做大事作准备。护理员们困在护理院,虽然时间不自由,但互联网是天堂,不仅可以上网课,还可以建立生活。她们用拼多多买水果,开抖音唱歌。我问一个阿姨:“你在哪里录歌啊?”她说:“我就在养老院的洗手间里。” “新的自己”是怎么来的?我在这些护理员阿姨身上看到了一些新的气象。要有钱,要为自己想,还要唱歌、画画和健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