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随笔,在语言上受了古代小品文的影响,日常生活中,自然就多了份“好古”的情结——好古建、好古玩,喜欢看佛像与古树,旅途中好作寺庙游。去年3月又到广州,我自诩地方熟,带着同行的老同学杨代英转街,在西关老城厢之“上下九”一个规模颇大的玉石市场中,偶遇华林寺又名“西来庵”。略加探究,它竟是“羊城四大佛教丛林”之一,为大名鼎鼎的达摩祖师初至中土时的挂锡之处。 华林寺的院落敞开不森严,高大的红木棉正花开花落,和“祖师殿”的朱红色双层牌匾同样颜色。达摩造像之金身,因屋宇不深显而易见。 在寸金尺土的西关风情街偶遇神圣,迎面是大殿和佛塔,了无挂碍,开门见山,恰如苏东坡游少林寺时触景生情所作《达摩大师面壁赞》:“少林素壁,不以为碍。弥天同辈,不以为泰……”后来我打开手机补课,闹明白这里是达摩由南海上岸后在华传教的第一个立足点,而后他才移至越秀山之光孝寺。老话说“皎皎者易污”,华林寺享大名,难免屡屡遭劫,毁而重修。 达摩之前,来华的海外僧人已有多位,但是包括少林寺最早的住持、印度高僧跋陀,一直在传小乘佛教,因思路僵化、程序烦琐而信众少。达摩及其传人入乡随俗,因势利导,将佛教与儒道精神巧妙糅合,创造禅宗一门吸引众生,使之逐步走向繁荣,禅宗也成为事实上的中国佛教。当年,达摩自广州赴南京,与南朝皇帝对话不顺,遂不辞而别,“一苇渡江”来到北朝的首都洛阳,于嵩山众佛寺中选择少林寺,面壁九年而获大成。他执掌少林寺时,慧可冒着大雪在其门前恭立许久未能如愿,末了不惜持刀断臂。而世俗记达摩,是《洛阳伽蓝记》中他对永宁寺的赞叹与膜拜,颇有些豪迈与憨直—— 明帝与太后共登之(佛屠)。视宫内如掌中,临京师若家庭,以其目见宫中,禁人不听升之……时有西域沙门菩提达摩者,波斯国胡人也。起自荒裔,来游中土。见金盘炫日,光照云表,宝铎含风,响出天外;歌咏赞叹,实是神功。自云年一百五十岁,历涉诸国,靡不周遍,而此寺精丽,阎浮所无也。极佛境界,亦未有此。口唱南无,合掌连日。 佛门故事,天花乱坠。 这回意外看到华林寺,旋即趁热打铁,从荔湾至越秀,去六榕寺随喜。此处甚佳——不仅高堂华屋,庙塔精美,六祖堂、花塔、补榕亭和东坡书匾“六榕”及东坡雕像,无不令人赞叹。苏东坡素喜礼佛参禅,当年他被贬至岭南,借内地与南粤、南海往返之机,一次在广州,造访六榕寺并为古寺书匾;一次在韶关,去南华寺参拜六祖慧能的法身。六榕寺午后的阳光很好,我在廊檐的阴凉里沐风听鸟鸣,看众人次第拈香,不忘对景写生,随性画了一枝胡姬兰,即现如今北方年宵花里颇出彩的蝴蝶兰。 人在郑州,得地理之便,我到“禅宗祖庭”——少林寺的次数多。某年元旦,我和朋友看完嵩阳书院的大唐碑和汉柏,再访少林寺。中午时分,头一次去距离少林寺不太远的“初祖庵”转了转,我还抚了抚“六祖手植柏”。初祖庵大殿是一座典型的宋代建筑,殿里供奉着达摩面壁石。那时大殿尚可自由出入参拜,我是俗人,绕屋三匝,一眼就在石柱高头的木枋上发现了傅增湘和徐森玉“到此一游”的题刻。 六祖慧能是何时来少林寺祭祖的?初祖庵阶前的“六祖手植柏”是桧柏还是侧柏?明人王士性和徐霞客都没有说清楚。中原和北方众寺院没有南方寺院的原生菩提树,循例用银杏、丁香、蒙椴代替,借松柏烘托。嵩阳书院的汉柏,汉武帝错封“大将军”和“二将军”,我曾虔诚地在树下辨识,早些年觉得是桧柏,因为树冠上结满银白色的小豆豆;可2023年11月底复观汉柏,我发现不是桧柏是侧柏——老柏正在落籽,是可以碾碎制作线香的柏籽,柏子仁还可入药。临近冬祭大礼,书院人在大扫除,一女子从树下和护栏的绿篱间掏杂树的枯叶,一丝不苟;她说四千五百年的老柏树是“树神”,需要精心养护。来嵩阳书院之前,我和朋友去了少林寺,大银杏正落黄金雨。踏着霜雪,我们结伴登上五乳峰,游览达摩洞,在山顶绕着达摩像,我又画了一幅《野丁香黄叶图》。 少林寺——初祖庵——达摩洞,三点一线,明明近在眼前,但山路弯弯,大道多歧路,这次上山竟错开初祖庵;下来再看,殿门被一个大条案堵住了。此处不只有“六祖手植柏”这一棵高直的老树,山门外又补栽了一棵本地的侧柏,颜色青翠,树不大。天寒山寺空,唯独一只花猫通过墙洞出入,缠着我们要吃食。 禅宗发扬光大,有赖达摩开山,接力者中最为人所知的要数六祖慧能了。我也有远游南华寺的念想,却出了洋相。 2019年1月,我与大哥结伴赴珠海看望大舅,由我来安排线路。我们坐火车出发,从郑州到赣州,再乘赣州的公交车进山,去梅岭探梅。数九天,五岭逶迤刺骨寒,雨湿地皮路难行,在山道上终于看到白梅盛开,我们见好就收,就地打车直奔韶关,夜宿曹溪酒店。第二天一大早,步行入南华寺景区,惜乎雾霾太大不辨东西,我们与南华寺“完美错过”,在新建的一处别景“曹溪讲坛”走了个来回,因误入歧途而闷闷不乐。 但在广州逗留期间,经朋友指点,我们有幸游览了光孝寺。此地不凡,也是禅宗名门——达摩由西来庵过渡到此讲经,开凿了洗钵泉,六祖慧能后来在此落发出家。“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满园的菩提树和古诃子树,有棕榈、芭蕉、梅花、枇杷点缀其间;佛塔、刻像石、经幢、六祖殿、卧佛殿等,令人目不暇接。 去年的广州之行临近尾声时,老同学林炎章驾车带我们直穿粤北山区,到韶关重访南华寺;柳暗花明,我成功叩关,得入“宝林道场”。在我看过的名山大寺中,没有像南华寺这般后山古木参天,潺潺溪流回响,无限接近古画《虎溪三笑图》所描绘的景象。洋紫荆正开花,梅花新结小实,楼台重叠,廊庑曲折,人在绿叶婆娑的大菩提树下,仰望巍峨“祖殿”之六祖真身像…… 前人之冒险犯难者,有法显、玄奘等人西天取经获得成功。但远游问道者,少林寺、光孝寺、六榕寺、南华寺等禅宗南北道场双至的先贤,似乎只有苏东坡和康有为二人。1923年12月,康有为给吴佩孚祝完五十大寿后,由吴佩孚的秘书杨圻作陪,从洛阳到嵩山作六日游,每至一地,皆吟诗留念。在初祖庵拜过达摩面壁石后,他为少林寺赋诗一首:“山寒日不出,积雪满松枝。杲杲少林寺,僧房烟火迟。人归兵去后,泪堕客来时。徙倚娑罗树,留诗约后期。”康有为是广东人,1879年,二十一岁的他访古有感,拔剑四顾心茫然,旋作《秋登越王台》:“秋风立马越王台,混混蛇龙最可哀。十七史从何说起,三千劫几历轮回。腐儒心事呼天问,大地山河跨海来。临睨飞云横八表,岂无倚剑叹雄才!”余生也晚,得益于交通发达、出行便利,多次往返南北,有意无意,幸得遍访达摩和六祖慧能的圣迹。 寺庙是保存文物最多的地方,也是智慧和圣贤的诞生处,似乎梁启超和章太炎都讲过,无论是做事还是做学问,读书人总要懂些佛教知识。我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先天不足,后天亦不足,尽管后来跻身“新三届”,但文化功底仍有缺陷,且秉性所致,性躁心粗。虽然我读过不少文史书,偏偏素来不读经,与禅宗有隔。萧乾先生曾形容自己是“未带地图的旅人”,我也是无意识地从黄河之滨到珠江与南海,再由岭南而中原,在达摩和六祖慧能之间徘徊复徘徊;妄称圆满不恰切,倒觉得是一种奇妙的呼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