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是什么?《说文》上说,“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小时候不知道这样的话,但想象里的龙正是这样的。神秘,强大,兴云布雨,幻变无穷,神龙见首不见尾,从来没见过龙,却似乎龙是无处不在的。 要寻觅龙的踪迹,得从树开始。 在云南,如果你在村寨里远远看到一棵很大的树,走过去细看,往往会在树根发现一个小小的神龛,神龛前插了一些烧秃了的香,还散着一些烧化了的纸钱,如果是节日后,自然还能看到一些红红的鞭炮碎屑。 在汉村的背后山上,就有这样一棵大树。是一棵松树,立在小山的半坡,远远望去,如一朵茂盛的云。记得即将读研究生时,第一次跟王安忆老师见面,她让我介绍一下自己生活的村子。那时极其紧张,脑袋空空,脱口而出,说我们村一半在坝子里,一半在一座小山的半坡上,这山上只有一棵树……事实上,这山上怎么可能只有一棵树呢?但当时在几千里外的上海想起,真就觉得,背后山上只有这一棵树。这棵树超拔于小山上的其他一切树,为此小山上也就只有了这一棵树。 每次站在这棵修了小小神龛的大松树下,仰头往上望去,枝干遒劲,曲折,点点日光从浓密针叶间散落,浮萍似的,落在粗壮的主干上,清风徐来,光点浮动,披了一身老鳞的松树主干便如扭动着身躯破水而出、腾云飞升的巨龙。 大树和龙的关联,在很小时候,就在心里埋下了种子。那时常听奶奶说,龙上天,要就棵树。这棵树,得是方圆几里地里的大树。于是乎,见到大树,便不由得想到龙,便不由得想象一条巨龙围着大树盘旋上升的景象。 如果说大树留下了龙的步履,那么,水井则是龙的居所了。汉村,以及附近的田坝心、山后、九龙等小村子,有好几口水井。小时候最常去的,是家边的龙塘、大水井等。这些水井虽然都不怎么深,但都有“龙眼”,常年汩汩冒水。老人们说,那龙眼里,就是龙宫了。那龙宫里,自然住着龙了。为此,水井哪怕很浅,看上去,龙眼的方向也显得幽深而神秘。 然而,这一番找寻下来,仍未见到龙的只鳞片爪。龙在哪儿呢?龙真是无处不在?可怎么无处可寻呢? 雷雨的日子,就听人说了,说是隔壁横沟的某某,上山时,在山林幽僻处,见到一条金黄大蛇,盘曲着,簸箕般大小,慢慢伸展开了,呀!大蛇头顶有角了,这不是蛇,是龙哎!这人吓了一大跳,屁滚尿流跑回家,汗流浃背,大病一场,数月才愈。听到这故事时,我大概在上小学五年级,心想,这不就是叶公好龙的现代版么? 倒是真想见一见龙,相信自己见到了绝对不会落荒而逃。相反,我要定定地站着,定定地盯着它的眼睛——想象里,它的眼睛里凝聚着一束冰冻的火,因了对视的热力,缓缓散放开,继而腾起熊熊烈焰……但是啊,龙,岂是说见就能见到的? 只能退一步,去见一见龙的影子。 龙的影子,自然也是龙——那从小村小寨、田间地头蜿蜒而来的龙,由人充当脚爪,忽而高昂,忽而低伏,忽而趔趄,忽而腾起。这些“脚爪”,都是一些黧面红心的人,他们粗糙的手执着手臂粗的木棍,一根根木棍支撑起龙的身躯,那撑起龙首的更不得了,须得三五人一起用力,就算是拽龙尾的,也非常不易,须是身壮力强的人。他,他们,这些用平凡之躯撑起整条龙的人们,在这一刻,随着龙的舞动,有了不属于他们的东西——什么东西呢?这世间有些东西注定是很难说清楚的,这便是其中之一——简单地说吧,他们有了比平常更大的力量,他们不再觉得疲累,他们不由自主地贯注了全部的精神,面上永远浮现着一种喝醉了似的笑意——他,他们,一群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在这一瞬间,获得了超脱于自我的神性,他和他们,成了龙的一部分。 龙在前进,在舞动。 这是春天了,冬天已然过去。“春分而登天”,虽然龙因为这一群凡人的拖拽,终究只能匍匐在大地之上,但大地上热气蒸腾,万物涌动,龙因为这一群凡人的拖拽,获得了原本不具有的人间的热力。 一群凡人,一条神龙,在这一刻,于大地之上达到了和谐之境。 这样的场景,已经出现了无数次,今后必然还会出现无数次。 人就是神,神也是人。 在边上目瞪口呆看着的,是一个初生的人类之子。那时候,我几岁?记不得了。也许只有三四岁?四五岁?只记得,那时候看到一条龙舞动,真觉得是一条龙在舞动——这话说得像废话,但只有这样的废话才能表明当时我的内心。那时候,一个年幼的人类,真的相信这世界上有龙。我和我们,全部的人类,只是人间无数存在之一。在我们身边,还有神,还有仙,还有妖,还有怪,自然啰,还有龙。它们无时无刻不以洞察幽微的目光,盯着我们—— 所以吧,在这样的心境里,当年幼的我,在过年过节,或者庙会上,看到一条龙从远方缓缓舞过来了,该是怎样的反应? 心跳,呼应着鼓声锣声—— 咚——嘡——咚——嘡——咚咚——嘡—— 龙,越过了油菜花的金黄、小麦的青涩、桃花的粉红,越来越近了,那想象之中的虚幻之物——不,是那从所未见的实有之神,无比真切地朝我走来了! 如今,我已年近四十。这个年纪,还相信这世界上有龙吗?在网上看过不少有关龙的文字,某地坠龙事件啊,某地收藏了龙的骨骼啊,某地的许多人目击龙游啊……哎,我多么愿意相信这世界上有龙啊,而且,我也希望这世界上有龙。但这类文字看得越多,我越确信,这世界上没有龙了,同样的,也没有了神,没有了仙,没有了妖,没有了怪——哎,这是多么让人沮丧的事。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就像一片荒漠——现代的科学更告诉我,人类所生活的地球置放在广袤无垠的宇宙里,真如荒漠里的一粒沙子。那生在这粒沙子并终将死在这粒沙子上的我,算什么呢?什么都不算。 生,如此微不足道。死,亦如此微不足道。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真的猛士,也敢于直面自己的微不足道。四十岁的我,想要做这样的猛士。所以啊,当我不再相信龙的存在了,见到龙时,仍然非常想要参与其中——想要跟很多黧面红心的人,一起撑起这一想象里的神—— 那日早上,我骑了那辆行过了三千六百公里的山地车,带着小朋友到汉村寺去。汉村寺前,有两处水井,一处有百十来平米,供村人洗衣洗菜,一处只有三四平米,供村人饮用。小时候,这儿的田地仿若沼泽,到处是水,如今这些水已经被水泥和石头规训得很听话了。小时候,这三四平米的水井,是附近很多村民的饮用水来源,我也曾和同学到这儿挑水到小学里去供全校师生饮用。如今呢?有了自来水,怕是很少有人饮用这儿的水了吧。不过,井里的水依旧清可见底。浮着青苔,轻轻用手荡开,惊动了一条青色的小鱼,倏地遁入出水口里——小时候听奶奶讲过一个故事,说是汉村原本很干旱的,可以说是“旱村”。有一天忽然来了水,大家饮酒作乐,庆贺一番,有位陌生老者参加进来,并说这水是他从某某地引来的。他说的那地方,离着几十上百公里呢,谁都不信。后来他说,他会往出水口放一个葫芦瓢。出乎众人意料,过了几天,井里真浮出一只葫芦瓢——不对,故事好像不是这样的,好像说,最后发现这老者正是龙王本人。但具体是怎样的情节?完全记不得了。 蹲在井边,捧了一口水喝。也给小朋友捧了一口喝。不同于矿泉水的滋味,这里面有土地的讯息。 到边上的汉村寺去。 门虚掩着。院子空旷。喇叭里播着佛教音乐。大殿屋顶后露出几棵柏树的树梢。看不见风,只看见圆锥形的树梢轻轻摆动。 有村里的两位老人在北面厢房里聊天。过去打招呼,他们一时没想起我是谁。说了爷爷、父亲的名字,他们才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问,按村里的辈分,我得喊他们什么?说都得喊大公。 聊了一会儿才知,他们正商量大年初一到县城“耍龙”的事。疫情几年,很多事搁置了,包括耍龙。今年重新办,盛大自不待言。直到这时,才知道,原来汉村有自己的龙。是一条青龙,就在汉村寺内南边财神殿里放着。龙有三十六节,长约一百五十米,撑起龙身,得三十六个人,想要舞动龙头,还得四人。此外,还得有敲鼓的、敲锣的,以及从旁策应的,加起来得六十人。 小朋友往财神殿去,想要看一看龙。其中一位大公跟过去,给开了门。小朋友站在门口,看着,好一会儿,不进去,也不离开。跟过去看,幽暗屋子里,巨大的龙头静静立在沉默的白墙边,长须森然,目光炯炯,从深渊般的虚空里看向我。 日子一天天过去,几乎每天都把肠胃浸泡在酒精里。有天晚上在忆战酒吧,和学斌、剑锋等喝了不少。说起在汉村寺见到龙的事,说想要去耍龙。第二天,阿娇打来电话,说你要去耍龙,是真的吗?脑子缓缓转动,想起昨晚确实说过这话,说当然是真的。挂了电话,忙别的事去了。过了两天,阿娇又打来电话,问有没有去报名。心想着,村里没那么多年轻人吧?又忙别的去了。直到年三十早上,阿娇再次打来电话,问去报名没。这才匆匆骑了单车去村头找大公。大公的儿子开的门,说大公去村里商量事情了,忙骑了车去到村委会,等了一会儿,见到大公,说了想去耍龙的事。村里几位负责这事的长辈都说,人满了啊,你要早点儿说嘛。有人说,等二月十八东山寺耍龙时你再去。最后还是大公说,没事,你明天可以一起坐公交车去县里的,只是没统一的服装穿了。 初一一早,到横沟小学边等着。好多人在那儿了,还遇到许久没见的小学同学。大家聊天时,太阳升高了,坝子四周的山都氤氲在薄雾里。 远远望见,青龙从汉村寺出来了。 青龙放到了小卡车上。而我们几十个人,分别上了四辆特别调拨过来的公交车。没座位了,坐了个台阶。车慢慢开出去。第一次在县里坐公交车,车外的一切仿佛都变了样。不多时,到了县城老电影院广场。 人真多啊。站在人堆边上看,各村各寨的龙在广场上游走。这儿,正是我小时候最早看到龙的地方。老电影院还是那样子,只是旧时光一去不返了。 有人从后面拍了肩膀一把,是熟悉的陈副,约着去边上的家里吃饭。说要喝一杯,这时,听到鼓声震天,知道龙要出发了,匆匆喝完一钢化杯白酒,跑回了广场—— 日光猛烈,一条条龙,在咚咚鼓声里,往广场外转了。 找到了汉村的青龙。来到龙头处,一路跟着走。不多时,有位年轻人近前来,说有位村里的前辈说了,让我抬一下龙头。够突然的。在稍停的一刻,大家把撑起龙头的木棒交到我手里。小手臂粗细,握住了,冷,硬。忽地,边上人都撒了手,一时不防,龙头往一侧倒去。哎呀!大家发一声喊,忙忙扶住。 看人挑担不吃力,看别人耍龙也一样。后来才知,这青龙头里有钢筋,沉重不说,重心还偏高。就算用力撑起来了,还得让龙头活起来,得远眺,得沉思,得环顾,得回首……龙头活了,整条龙才算活了。整条龙活了,我们这些耍龙的人,在这一时刻也才活了。 日光猛烈。从来没这样活在围观人群的目光之中。人人都在看龙,没人看这里面的一个个人。同样的,没人看我。我也几乎不看边上的人,只专注于头顶的青龙。 龙是什么?是用尽力气地撑住,是紧跟众人地奔跑。 当我随着青龙,或者青龙随着我,来到三馆广场,就像从年幼时的岁月来到了当下的生命。家人发来信息,说他们没看到我。当然,最后发现是因为他们看错了龙。但看对了龙,就能看到我吗?在奋力举起龙头、在与龙共舞的那一刻,我愿意自己不被看见。 在已然不相信龙的存在的年纪,我仍然愿意成为龙的一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