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苔”二字，有海浪哗然的声响，隐含着大海辽阔深远的气息。

我是在吃了临海紫阳街的海苔饼后，才关注海苔的。如果没有海苔饼，我与海苔，纵使相逢亦陌路。

海苔是藻类的一种，又叫苔条、浒苔，浒是水边之意，浒苔就是水边之苔。唐诗宋词描写浙江的100首名句，出现频率最高的字，是青、绿、春。海苔都占全了。海苔在日本，就被称为青苔。“青苔”二字甚妙，石上清泉，海上青苔，有唐宋诗韵。

海苔在大海中随着海浪起浮，它青翠如夜雨春韭，浓绿如极品翡翠，柔弱似初生杨柳，细长如枝头藤蔓。在海中，丝丝缕缕，缠绕在一起，如剪不断理还乱的心事。这一缕缕绿丝被大海带到滩涂，退潮后，也不肯回去。咸水、淡水交汇处，常见海苔，仿佛稻禾长于田中，绿草长于原野。

海苔的采收从冬天开始，冬天的海苔称为冬苔，最是细腻，也最稀少，如头水紫菜，是尖货。

冬日采苔是辛苦活，起得早，滩涂上有白白的晨霜，冷月还挂在天上，海风锐利，刮在脸上，刀割一般，海苔稀稀疏疏地藏身于涂泥中。三五人赤脚行走在冰冷的滩涂上，用生满冻疮的手，采来一缕缕海苔，此时的海苔如邋遢鬼，满身泥污，被称为泥苔。

海苔要日采日晒，当日采收的海苔，必须当日清洗当日晾晒。在冰冷的海水中洗泥苔，手和脚冻到刺痛麻木，海水打湿衣衫，牙齿冻得咯咯抖，这滋味不好受。从前有《悯农》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城里人吃着海苔饼、苔菜小方烤，可曾想到丝丝皆辛苦？

洗净后的海苔，不再是邋遢孩子，而是青葱少女。挂在木架草绳上，湿答答的水，顺着海苔婉转地滴下，这木架，成了绿色的檐。蔓生的绿，如无边的春，给冷色调的滩涂增加了亮色。海风一吹，海苔随风拂动，如海妖甩发。

晒成的干苔，称作苔条。干海苔揉成粉，是鲜美的调味品，烧桂花年糕、桂花汤圆，撒上一小撮，鲜美。

海苔晾晒要看天，晴天出太阳最好，但太阳不能过烈，晒得也不宜过久，晒久了，会变白，如天山童姥的一头白发。阴天晾出的海苔，不够油亮，少了精气神，如患了忧郁症的少女。海苔最怕淋雨，如果淋了雨，再晒，色泽黯淡发黄，人老珠黄的样子。

二

清明前苔，谷雨前茶。立春前后，海苔旺发，退潮后，渔民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滩涂上，手握竹耙，在滩涂上耙拉嫩绿的海苔。海苔跟紫菜一样，采完一茬还有一茬。

清明前的海苔，青翠碧绿，鲜美细嫩。春风一吹，海苔旺发，空气中满是咸腥味道，潮水退后，滩涂心无城府地袒露在天空下。海边人骑着泥马，赶紧过来采收海苔。他们争分夺秒，耙起一坨坨绿发，放进竹筐，捞满半筐，便用泥马推到海边。竹筐浸水，海水冲刷，泥沙洗净。晒干后的海苔，可以直接嚼吃，如果放火上烘烤，松脆鲜香，可当零食。

到了谷雨，海苔日生夜长，十分繁茂。从冬苔的细如蚕丝、薄如蝉翼，变成暮春的乱麻和粗线，口感差了许多。夏天来时，藻体老化，从舌上尖货沦为猪食。

海苔繁殖力很强，如离离海上草，生生不息，一缕缕的青丝，几天就会变成一片片青纱。有一年我去青岛，正好碰上浒苔肆虐，报纸上是粗大的标题——“浒苔围青”，这4字，看着风雅，实际上，它指的是青岛连年遭受浒苔侵袭，海面变成草原，腥臭扑鼻。不只青岛，北方许多城市，也受绿潮侵袭。

三

《晏子春秋》里，提到晏子把苔条当下饭菜。在江南，以海苔做的美食，有二三十种。海苔饼、苔菜月饼、千层饼、苔菜油赞子、苔菜拖黄鱼、苔菜小方烤、苔菜花生米等。这些美食，上得了米其林餐厅，下得了寻常人家厅堂。寻常食物，有海苔加持，就有四两拨千斤的功力。

浒苔花生米，是海边人家的下酒好菜，一小盘浒苔花生米，两两相对，边吃边聊，可以吃到脸如红虾，大醉而归。

海苔饼是老家人爱吃的点心，在古城属于“天赋异饼”。节假日，每天有10万个海苔饼从紫阳街发出，被带往全国各地。一到节假日，海苔饼店前就会排起长队，店主在节后贴出闭店告示：“老板太累了，休息两天。”

海苔饼是厚厚的小圆饼，里面是墨绿如玉的海苔。买回一筒，回家泡一杯谷雨前的羊岩勾青，拈一块海苔糕放嘴里，沙、甜、香、咸，如潮水一样在舌尖上铺陈。

离府城百里的三门则有海苔麦饼，分咸甜两种，甜者，以芝麻海苔作的馅，隐约有海风的咸湿。

苔菜煎鲳鱼、苔菜江白虾，是浙东宁波常见的美食。最妙的是苔条拖黄鱼。海苔剪碎，放入面粉，调成糊状，小黄鱼浸入面糊后，放油中炸至金黄，鲜味能引来一里之外的馋猫。

海苔跟紫菜一样，能消瘰疬瘿瘤、治泄胀、化痰，还能治水土不服。《本草纲目》说，鼻子出血时，以海苔烧末吹，能止血。手背肿痛时，浸湿海苔敷在手背上，能消肿。舟山人鱼刺卡喉的时候，不是吃醋，而是大口大口吞海苔，据说很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