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禽走兽之属,可爱者甚多。余独爱麋之……呵呵!这不是生吞活剥濂溪先生《爱莲说》开篇之“名场面”吗?打住! 古代杂文之大手笔,先秦有左丘明、孟轲、庄周、韩非、宋玉等;汉代有贾谊、司马相如、东方朔、刘向、扬雄等;而唐宋之杂文集大成者,柳子厚为唐代之魁首,苏东坡乃有宋之翘楚。而东坡先生晚年又极爱柳文陶诗,其“平生功业”——被贬谪黄州、惠州、儋州期间,随身必携柳子厚文与陶渊明诗,他尤其喜欢柳公杂文《三戒》,故自谓:“予读柳子厚《三戒》而爱之,乃拟作《河豚鱼》《乌贼鱼》二说,并序以自警。” 柳宗元的杂文,确乎精警,高妙,透辟!其《三戒》由三篇精短的百字杂文组成,分别为《临江之麋》《黔之驴》《永某氏之鼠》。由于《黔之驴》久已入选中学语文课本,故其名头最响,实则其他二篇亦同样精彩。譬如只有122字的《临江之麋》: 临江之人,畋得麋麑,畜之。入门,群犬垂涎,扬尾皆来。其人怒,怛之。自是日抱就犬,习示之,使勿动,稍使与之戏。积久,犬皆如人意。麋麑稍大,忘己之麋也,以为犬良我友,抵触偃仆,益狎。犬畏主人,与之俯仰甚善,然时啖其舌。 三年,麋出门,见外犬在道甚众,走欲与为戏。外犬见而喜且怒,共杀食之,狼藉道上。麋至死不悟。 略释之。有两个需要解释的句子:一是“畋得麋麑”。“畋”读作田(tián),指打猎。“麋麑”读作迷泥(mí ní),“麑”望文生义即知其为麋鹿的“兒”,即指幼麋。二是“怛之”。“怛”读作答(dá),本意是忧伤、悲苦,引申为恐惧、恐吓。你想啊,临江之猎人打猎时,得到一只头似马、身似驴、蹄似牛、角似鹿的非常名贵的“四不像”之“迷你”版幼麋,太可爱了,要把它当作宠物豢养起来。带回家,狗狗们以为主人又给它们带回可口的“点心”,便躁动兴奋起来。没想到主人勃然大怒,威胁它们动一根毫毛试试!猎人训斥狗狗们好生陪着“迷你”玩儿!狗狗是何其善于察言观色的灵性动物,故假戏真做,索性跟“迷你”玩上了,还处处回护容让着它呢。 《临江之麋》的“文眼”乃三个关键词:一是“犬皆如人意”。狗狗们的哲学是,主人爱谁我巴谁,主人恨谁我咬谁,好狗不吃眼前亏,吃亏庶几占便宜。二是“以为犬良我友”。毛泽东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讲过:“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而“抱大的一代”之“迷你”,生活在被庇护被宠溺的蜜罐子里,日复一日地丧失了它的辨识力、奔跑力与生命力,渐渐地忘记了自己本身是麋,以为狗狗就是它最亲密的朋友,可谓一“爱”障目,不见“天敌”!全然没有察觉到“犬畏主人,与之俯仰甚善,然时啖其舌”之危机。实际上,狗狗们在与其玩耍周旋之际,毫不掩饰其“天敌”本性——“时啖其舌”,流着哈喇子盘算惦记着,“迷你”早晚都会成为不知哪个有傻福狗子的一顿美餐!动物世界如此,人类社会亦莫不如此。没有被社会“毒打”过的“迷你”,社会终久会加倍地强加于他!三是“麋至死不悟”。被过分宠溺呵护的“窝里横”者,一般都会“横死”窝外,“迷你”亦不例外。当它出门看见一群外狗,喜出望外跑过去“求抱抱”之时,被“喜且怒”的外狗们“共杀食之”,撒下一路残骨血迹斑斑!每当看到万丈红尘中,那些以“爱”的名义被额外包养的男宠女宠们,以及那些被簇拥被赞颂被“围猎”的贪官污吏们,不禁会心生悲悯,哀怜其亦如幼稚而呆萌的“迷你”一样,毋宁“至死不悟”者乎? 《麋》文简短,意味深长。余拜读柳公之不朽名篇,总是会打开久远的记忆,飞扬心头的思絮。过度地“爱”麋者,诚足以害麋者也!余每一次展读《麋》文,都会想到“死于安乐”“揠苗助长”“宠子如杀子”“慈母多败儿”之类的成语和谚语;每一次合上《麋》文,又会泛起“何不食肉糜”“此间乐,不思蜀”“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霸主孤身取二江,子孙多以百城降”之类黍离之痛的历史兴衰苍凉! 李建永,笔名南牧马,杂文家,散文家,民俗文化学者。山西山阴人氏,曾在阳泉市工作多年。从业媒体,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杂文散文集《说江湖》《说风流》《母亲词典》《中国杂文·李建永集》《我从〈大地〉走来》《园有棘:李建永杂文自选集》等九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