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沉静地安住于历史的河床,默默支撑起两宋绘画的登峰造极。 历史的怅然 1958年8月的一天,李霖灿正凝神一处,研究着《溪山行旅图》。大山堂堂,其气势之恢宏、笔墨之精妙,令痴迷古画的李霖灿欲罢不能。他一再审视画面细节,突然灵光一现,他惊讶地发现,树叶之间好像闪烁着两个字。李霖灿赶紧拿来放大镜,最终确认了隐藏的“范宽”二字。在此之前,《溪山行旅图》的身份像是一个世纪“公案”,扑朔迷离。而这一发现,终于将这幅登峰造极的画作与独坐终南山、常年隐居的北宋大画家范宽的身影相重叠。 无独有偶,崔白的《双喜图》之前一直被归为宋代佚名的作品,直到20世纪,有研究者将作品放大十倍之后,意外地在最不起眼的树干上,发现了“嘉祐辛丑年崔白笔”八字,身份尘埃落定。从佚名到崔白,像一座奇崛的山峰终于散去缭绕的迷雾,从而显露真容。得益于“崔白”这一名字所赋予的风格内涵,这幅作品的艺术价值瞬间清晰。 难以统计,历史上还有多少佚名的画作,依旧在时间的海洋里漂流,不明归属。而真正与“佚名”这个词语气质相合的,当属宋画。 仰望宋代绘画史的夜空,星罗棋布,璀璨异常,既有郭熙、李成、崔白、马远等巨匠,光芒恒久照耀,又有苏东坡、李公麟、文同等文人画家匠心独运,况味久远。然而,其中最绚烂的部分,或许属于闪烁的群星——光芒幽微,却沿着“格物”的路径,穷理尽性,一同构建着宋画星月交辉的气象。 青史留名,或许是很多画家一生的夙愿。但回归到宋,创作者对“名”的追逐似乎还处于蒙昧状态。宋代的画家常用隐款。一来,他们不想用署名破坏布局,其次,他们也并不想在天地间发出自己的嘶吼,唯恐暴露自己的浅薄。而这种敬畏与谨慎的态度,已经触及宋画的精神实质。 范宽的《雪景寒林图》,隐款。“臣范宽制”四字,就隐藏在前方树干的分叉处。郭熙的《早春图》中,“早春,壬子郭熙笔”一行小字,题于左侧树丛之边。李成的《读碑窠石图》,在那方庄严的残碑边缘,有小字二行,一书“李成画树石”,一书“王晓补人物”。南宋李唐的《万壑松风图》,“皇宋宣和甲辰春,河阳李唐笔”一行字,题写于最远处那抹缥缈的山峰之上。 创作者似乎是跟世人开了一个玩笑。他们想说的,已在画中全部表达,而自己的微不足道的姓名,就让它与树木土石一同归隐于茫茫天地。 最决绝的隐款,则是佚名。 佚名,绘画史上,留下作品最多的画家非“他”莫属。他是谁?他生于什么年代、是什么身份、师从于谁、在何种背景下进行的创作……一概不知。佚名,或许是刻意不署名,或许是署名在时间的长河中遗失,最终,无法确定其归属。谜一样的意味,像难以弥补的空洞。 佚名,是一种伤痛。所有被贴上“佚名”标签的作品,背后都是能力的不可及。那是所知的边界。仿佛历史的漏洞,写满遗憾与怅然。一幅画作,我们可以了解它的技法、它的流派,却无从知晓曾经执笔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巧合的是,所有与其作者身份相关的信息在历史的记载中一并遗失。我固执地认为,佚名,影响了作品的伟大。 名之殇 阎立本曾对儿子说:“绘画,使我像奴仆一样侍奉他人,真是莫大的耻辱。你要引以为戒,以后千万不要学画。”阎立本以画工身份为耻。画工,约等于画匠。 到了宋代,这种情况有了很大转机。宋徽宗一举改变祖制,“独许书画院职人佩鱼”,使得画院画家真正跻身“士类”。鱼袋之制始于唐,佩鱼,是身份贵贱的标志。画院画家不仅能够佩鱼,发的工资也不叫“食钱”,而成为“俸直”。这些举措,大大提高了画院画家的地位。阎立本若生在宋徽宗的时代,应该不至于懊恼地吐槽。 翰林图画院异常繁荣,不仅培养了许多杰出画家,还诞生了许多传世杰作。但令人遗憾的是,所有画院画家的作品,均为画院产品,归画院“大管家”一人所有,创作者无权署名。若要署名,也只能署宋徽宗。这一被剥夺署名权的遭遇,在当时非但不是耻辱,反而是至高的荣耀,美其名曰“御题”。值得庆慰的是,宋徽宗从不暴殄天物。他以其帝王之尊,用了极富个性的押书——“天下一人”。而题款和押书位置多少,全部依画中气局而定,绝不损伤画中气韵。 从另一角度来说,画院的画家之所以不在乎署名权,或许与他们的身份有关。毕竟,他们只是画家,不是真正的文人。 名利,是永远的双刃剑。文人在享受盛名的同时,也易被其光芒和温度灼伤。 众所周知,“乌台诗案”便是与那首署名苏轼的诗有关。虽然受难的主人公依靠着过人的才华将厄运转化成宏伟的篇章,但悲剧的辐射效应远未结束。公元1101年,北宋崇宁元年,苏轼与世长辞。第二年,在蔡京等人的煽动下,宋徽宗发出诏令:“天下碑碣榜额,系东坡书撰者,并一例除毁。”因为文名太盛、影响太大,在这次毁碑行动中,苏轼的损失最大,不仅他书写的碑统统被毁,刻了他诗词文章的碑也几无一幸免。北宋后期画院体山水画第一人郭熙,也有类似遭遇。 反观佚名画家的作品,既不必遭遇“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诟病,又不会因政治风波而遭遇灭顶之灾。每一幅作品,都是独立的存在。它们沉静地安住于历史的河床,默默支撑起两宋绘画的登峰造极。 团扇在白月光里沉吟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这是汉代班婕妤失宠之后,在寂寥的长信宫,作赋自伤。字里行间,溢满哀怨。这个“班姬咏扇”的典故,不仅彰显了班婕妤的才华,更令人对“团团似明月”的团扇另眼相看。团扇,不仅可以障日引风,更成为传情达意的道具。 团扇,在两宋时期极度流行。撇开传统的作为“扇”的功能,相对于传统的绘画作品,团扇的最大优势,是可以把玩。一柄团扇在手,优雅玲珑。今天传世的宋代团扇小品画,大多佚名,有的边角印章显然被裁掉了一部分,并不完整。由此推论,最原始的小品画,或许并不是团扇,后来出于商业的目的,被制作成了团扇。这些佚名团扇之中,不乏经典。 入夜的夏季,夜合花的芳香传来,浓郁,幽馨。那是庭院角落里的一株,她让整个居所被芬芳环绕。夜合花清晨开花,夜间花朵闭合。夜晚,她们低垂枝头,在白月光里沉吟,像是静好的女子,深夜睡意渐浓,思绪朦胧,欲要闭上深情的眸子,等待清晨的第一颗露珠来唤醒。这株迷人的夜合花,是从北宋穿越而来,她在庭院的角落,出落得亭亭玉立,入了画家的眼。她的身影,由此跃上绢本。 创作者的技巧相当高明,紧闭、未开、半开、绽放、闭合,五个花朵,五种状态。只在一个花枝中,便将夜合花的一生光景表现殆尽。在黄金分割线上,那两个开放的花朵,像皎洁的月亮,明晃晃地挂着。清晰的花瓣边缘,是轻盈婉约的游丝描,令花朵透着轻纱般的质感,如梦似幻,静美高洁。老干用铁线描,用笔凝重,意味苍涩。花枝的错落,叶片的向背,写实而又富有诗意。写实,是画家长期“格物”的功力;诗意,便是画家内蕴的画外之功和滴水穿石的三矾九染。创作者极富耐心,冥冥之中在铸造一种永恒。赭绿、草绿、汁绿、墨绿、墨青……色阶过度极均匀,不见笔痕。最迷人的,叶片上干枯的边缘,斑斑点点,匠心绘制,敷色与绢的底色趋同,随着时光的流逝,二者一同走向陈旧,水乳交融。这一切,都在画家的准确预想之中。 这枝夜合花,最终成为优雅的团扇。时隔千年,我仿佛看到,夜深沉,月如钩,那柄优雅的团扇,正轻压主人的胸口,伴着均匀轻盈的呼吸——夜合花,入梦来。 我们已经无所知晓,支撑它的另一面,是什么内容。也不知道,一柄扇子的双面,是在什么境遇下被拆开,另一半又流散何方。或许是一首诗词,“阶前双夜合,枝叶敷花荣”类似的诗句,或许,是别的什么内容。但幸运的是,带着千年前的主人赏玩过的体温,这枝美好的夜合花,终究是被我们再一次遇见。 《诗经》的回音 在古老的周朝,每当初春来临,荠菜花开满田埂,便有专门负责采诗的乐官,一边晒着暖融融的太阳,一边摇着木铎,到民间采集诗歌。这真是一桩美差!《诗经》中《小雅》《国风》的许多诗,便是乐官摇着木铃铛采集整理汇编而成。这些动人的篇章,大多归属同一作者——佚名。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这是《国风·召南·草虫》。思念丈夫的女子,以草虫鸣叫、阜螽相随蹦跳起兴——没有见到我的郎君,我心忧愁又焦躁。如果我见到他,如果我依偎着他,我心中的忧愁将全消。 诗歌,在草虫的鸣叫中开篇,画面停驻。女子思念丈夫的情愫,在原始广袤的田野上飘散。那时候的人,未读过多少深奥的文章,没有含蓄与顾虑,对着几只草虫,将自己浓烈的情感直接呼喊出来,反复吟唱,生动质朴,散发着早春草木冒芽的清新。 时光的齿轮转动至宋代,还是在似曾相识的田野,一丛狗尾巴草与紫菀穿插生长,菜粉蝶、蜻蜓、蚱蜢,在花草间萦绕。平淡无奇的情境,跃进了画家的视野,成为其取景框中的主体。 如同《诗经》的起兴一般,平常风物在某瞬间被人所关注,勾起了浓烈的情愫,在心里打上“美”的烙印。于是,绢上起稿,一笔一笔,描摹,敷色,看似是将其如实呈现,实则是酿成一首质朴的诗。 不起眼的草虫,进入诗作,成为画作。那个叫做佚名的人,如今,依然在时光的长河里跋涉,继续着自己的田间劳作,已然忘记自己曾进行过伟大的创作。不信,你去某个乡村田垄边上聆听,伴着布谷鸟的鸣叫,多少山野的民歌,依旧在传唱。 我读宋画《写生草虫图》,脑子里浮现《诗经》的篇章。我必须提醒自己,宋画经常是一个精心编制的骗局,你以为如实呈现的画面,却是经过了精心构思,极尽逼真之能事,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画面主体,野草和花叶巧妙穿插,用花青加汁绿勾填。狗尾巴草的杆,那两根最重要的线条,粗细、弧度,极其微妙,有着野草特有的韧性。叶子与草秆的连接处,或蓬起,或有翻转,叶鞘松弛,偏枯黄。穗子向左方倾斜,意欲与草虫呼应。紫菀花用没骨法写出。昆虫兼工带写,菜粉蝶落在花上吸取花蜜,蜻蜓徐徐低飞,蚱蜢跃跃欲跳,三只昆虫在画面上的等边三角形构图,平衡了丛生的野草所造成的重心偏倚,使画面结构稳定。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足的话,蜻蜓的姿态略显僵硬,但并不影响整幅作品的清新质朴格调。 我又重复着之前的慨叹——宋人在凝视花草的时候,用着怎样的深情,将路边不起眼的杂草野花,塑造成艺术品的主角。 无独有偶,欣赏《碧桃图》的时候,我耳畔依旧响起《诗经》的回音——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当我们看到美好的事物而词穷的时候,总想找一句诗歌来救场。《诗经》的韵律,就是我读宋画小品的时候,经常联想的节奏。极致美好的桃花啊,像美丽待嫁的新娘,人面桃花,两相辉映。 然而,宋画中的花草,是无需用人物的情感来比拟的。理由很简单。如果说《诗经》是以自然风物来起兴,表达情感的炽烈与生发,那么宋画便是情感的回归。在纯粹的自然面前,创作者作为人的情绪逐渐收敛,变得谨慎、低调,甚至完全隐身。或许,这便是宋画佚名的隐喻。 宋画小品与《诗经》,二者皆有“思无邪”之美,极平淡,极绚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