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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的风骨

时间:2024-03-14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孙郁 点击:

四十多年前我在沈阳师院读书,常能听到外校来的专家的演讲,与孙玉石先生相识,就在那个时候。

大约1984年前后,孙先生来做讲座,谈的是现代诗歌的话题。之所以请他来,有三重原因,一是他的父亲曾在沈阳师院工作,亲切感自不用说;二是他的高中语文老师徐祖勋先生,是我们中文系任古代文学的教员,也有叙旧的因素;三呢,现代文学教研室主任魏俊助老师,曾在北大随他访学多时,彼此熟悉得很。

孙先生个子不高,红红的面庞和那双亮亮的眼睛,显得持重、内敛,而言谈中的逻辑感和力量感,能看出他是外柔内刚的人。那时候他刚从日本归来不久,演讲中自然带出诸多新鲜的信息,在相对封闭的小学校,忽听到异样的知识表达,我们这些年轻人都有些新奇之感。

我读研究生的第二年,导师突然病故,自己便想到北京学习一段时间,魏俊助老师让我找孙玉石帮忙,于是有了直接的接触。这是我第一次到北大,记得是深秋的夜晚,在燕园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他家。印象中他的书房古朴,藏书数量可观,散出很浓的文气。孙先生对我很热情,问起了沈阳熟人的情况,还帮助我写了一封推荐信。虽然事情最终没有办成,但我的感激之情,多年间一直深记于心。

我到京工作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多了起来。最初在鲁迅博物馆编刊物,偶能在西小院的编辑部遇到他。那时候王世家暂住在小院子里,他其实在以一人之力编辑《鲁迅研究动态》,我与高远东只是看一点稿子,并不做具体工作。王世家先生的朋友圈多为奇人,有哈尔滨的王观泉,天津的李福田、张铁荣、王国绶,北京的张恩和、王骏骥、朱成甲、孙玉石、张杰等。这些朋友在西小院聚会是常有的事,他们谈天说地,无所顾忌,有时候滑稽得很。孙玉石很少插话,只是微笑着听着。我那时候便觉得,他与朋友相处,是淹没于别人的影子里的,和他谈学问的样子,有很大的反差。

那些北大之外的朋友,风格上与燕园的人迥异,有的带有一点侠气,甚至江湖之调。他能欣赏众人,也说明保持了辽南人的风趣。孙玉石是满族人,籍贯海城,与我的老家复州很近。辽南的满族人有读书的传统,出了不少人物。看简历知道,他1960年毕业于北大中文系,后随王瑶读研究生。王先生身上有点六朝的影子,这些与辽南人的狂狷气,也有相似的地方,所以,孙玉石的那股温和之气背后的拗劲,王瑶或许欣赏也说不定吧。

据说孙玉石年轻的时候也写诗,可惜我没有读过,不知道如何。但他的新诗研究,是颇影响过学界的。我对于现代主义诗歌的认识,源于他那本《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这本厚重的书,成了我认识新诗的难得参照读本。孙玉石研究前人的作品,本着客观的态度,对于诗歌的隐含和审美走向做的是细致入微的分析,论述中有递进的关系。他深入内心,又环顾中外,细解与对照中,并不被作者的思想所左右。比如谈初期象征派的诗歌,批评的地方不少,有的部分甚至是一针见血。研究诗歌又那么冷静,在我接触的有限学者中,是少见的。

孙玉石在鲁迅研究方面,成绩不俗。他关于《野草》的论述,在八十年代初颇有些影响力,1981年和2005年版《鲁迅全集》第一卷就是他注释的。许多难注的冷知识,是他一点点打捞出来的。不仅仅发现了鲁迅一些佚文,也矫正了一些流行看法。他身上是有一种怀疑意识的,这大概与北大的学风有关。他回忆说,他的老师川岛是敢于说出真话的人,川岛曾和他说,周作人《知堂回想录》有记忆不准的地方,名人也不都是一贯正确。这使他对于权威文本,保持了一种冷观的态度。在他眼里,经典作家研究,要做一些基础性的工作,忙于做结论,或海阔天空议论一番,大约会偏离文本的真意。不仅仅鲁迅研究如此,现代文学研究亦当这样。有一次我在《新文学史料》发表过一篇谈论孙犁的文章,他就敏锐地看到不妥的地方,还写了纠正的短文。这一点,他与林辰、朱正很像,是史料的侦探者,在我们以为没有问题的地方,看到了问题。

学界有人认为孙玉石属于现代文学研究的第二代学者,“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这是对的。不过,因为带着旧岁的痕迹,对于文学的判断,与青年一代有一些差别。2008年我主持的“苦雨斋书系”出版,开发布会时,我把他与几位前辈请来。大家都说了些好话,他却泼了冷水,指出我对于京派过于偏爱,忽略了左翼的价值。那一天他有一点激动,对于我没有留一点面子。后来想想,他所以如此,源自一个古老的观念,对于作家的认识,离不开时代语境,孙先生的态度,也恰如他自己强调的历史主义精神,在言谈举止中,看得出老一代学者的规矩。他其实也有自我批评意识,不止一个人谈到,他对于自己在五六十年代的学术观,是有过无情的解剖的。

孙玉石治学,受到王瑶、游国恩、萧涤非、王季思、季镇淮等人影响不小。他研究现代主义,气质上却有点古典式的凝重。我在周楠本回忆文章中看到孙先生的旧体诗,颇为老到。他的那本《中国现代解诗学的理论与实践》,就是以古代诗学为参照的。这种方式,与一般的同行不同,走的是另一条路子,他对于自己要求过严,洪子诚说他有一种“臻于至善”的追求,是确实的。但我觉得,这也阻碍了他性情的自如发挥,青年人喜欢质感的文字,对于以古典文学研究的方式研究新诗,不无隔膜。所以在诗坛,他的名气不如同代一些学者大,可能是传统治学的模式阻碍了一些文字的传播。他自嘲所写的是“可怜的文字”,但知音还是渐渐多了起来的。许多年后,他的《新诗十讲》获得中国好书奖,连他自己也感到十分意外。

几十年间,多次与孙先生乘车外出,记得曾同赴鼓浪屿,共去郊区,一路上听他聊天,所获是多的。2007年,我与朋友邀请他去江西进贤参加“鲁迅与书法”的研讨会,先生显得异常高兴。他与朱正、张恩和在一起,话也多了起来。同行的人中,刘涛、扬之水、张恩和都懂书法,字写得很好。孙先生的字也是好的,但似乎有点矜持,在笔墨面前有些迟疑,并不兴奋。其实他是通碑帖之趣的,书法家卫俊秀多年前曾称赞他的字有点黄庭坚的味道,说明功底不俗。孙玉石觉得,字好的人,要有诗文的功夫,精神境界对于书法是重要的。有一次高远东问他,周作人的字好还是鲁迅的字好?他回答道:

周作人是写字,很有性情,鲁迅是写书法,性情之外更富功力。……鲁迅的字,结构更严谨一些,他的放收,粗细,有独特体韵,给人另一种美,有种浑厚恬然,不是闻鸡起舞的那种感觉,如郭老说的,“朴质而不拘挛,洒脱而有法度”,可反复赏阅。

这是懂得笔墨之趣的人的感叹。他去世后,我在书架上找来他赠给我的多本书,一时感慨万端。他的题字苍劲有力,章法带着神气,往往是一气呵成,仿佛荡出风来,散着缕缕热气。孙先生虽然是新文学研究的专家,其实有一点旧文人的遗风的,这么多年,风云聚散,代际更迭,他保持了变中的不变。回忆这些往事,有的清晰,有的朦胧,且不能一一看明,渐渐散入云烟之中。这时候便想,我真的了解他么?在古风渐稀的时候,要读懂他那代人的文字,也并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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