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些天,我到蒲河边上跑步,迎面遇到南风。这个风不一样,好像扶着你的肩膀,把你从上到下轻抚一遍。我一愣,好呀,这是春风!春风见到我像见到了老朋友,我见春风也一如友人。我虽老了,但仍有一副旧样子,好认。而春风无形,我怎么会认出它呢?春天,风吹在脸上,与冬日的感受不一样,有积雪和泥土融化的味道。想一下,那天2月21日,刚过雨水节气。确实是春风。 2月的风还很冷。春风在冷冽里有一股精灵的气息,好像趴在你脸上吹气,对你耳语。我无法用语言描述季候的微妙,但我没骗你,那天我遇到了春风。我很高兴,觉得自己具有动物的敏感。动物的聪明体现在对大自然的敏感上,这是生命力强的表现。我年过六旬,在荒野里漫游时,仍然能敏锐地察觉动物的足迹和粪便,鸟遗落的羽毛以及鸟鸣。我妈说游牧民族有这种基因。 到了蒲河边上,风景依旧。河面结着白云母般的冰,黑黑的树枝指向天空,仿佛冬季还在身边,但春风来了。它不光吹拂我,还吹拂树木与冰冻的大地。可惜风不能停下来跟我说会儿话,告诉我从哪里来,见到了什么,又要去哪里。风啊,你最大的特点是停不下脚步,上天没给风安装stop程序,让我白白地看着它从脸上吹过,去吹树枝和天空中的小鸟,不知所终。如此珍贵的春风来到身旁,你却不能请它歇歇脚,这也是人生憾事。回到家里,我告诉我妈外边刮春风了,她说:“春天到了,真好。” 第二天,我意犹未尽,再去河边跑个15公里。才一天,地面上变了。大部分积雪已被春风吹化,露出牛毛黄的枯草。没化的积雪像被扯烂的棉絮,藏在低洼处。而枯草像被水洗过,显露白金色的光泽。对这些变化,比我更惊讶的是那些没去南方过冬的留鸟,它们在树枝上叽叽喳喳,乐不可支,比我更高兴。留鸟们——麻雀、喜鹊、乌鸦、白头翁、太平鸟、斑鸠和鹰,你们好吗?这么寒冷的冬天,留鸟不去南方,非不能也,实不为也,这才叫哥们儿,我打心里高看它们。跑步中,春风又吹到我的脸上,不是昨天那股风——昨天的风吹了一天一夜,应该到克什克腾草原了。我用脸跟春风盘桓,体会春风的风意(请允许我创造一个词——“风意”)。它温煦、活泼,仿佛带着笑意。如果给春风画像,别忘了画出它的笑脸。我跑15公里,是想让春风多吹我一会儿。然而我接触的风,只是春风中的一点点。浩荡的春风要吹遍大地每一个角落,让万物苏醒。河流、耕地、树木和山峰在进入春天前,先要被春风吹一吹。春风推它们,让它们醒一醒。春风无私,对万物不论贵贱,先吹一遍,然后带领万物一起进入春天。 “春天来了”,这是春风、小鸟和我妈对我说的话。这个事就这么定了。每至春天,我都想放下全部工作去旅游。并不是看哪个地方,而是看那个地方的春天,就像看它的青春容颜。眼下是3月,我想去看华北大地上的麦苗。“麦苗起身,一刻千金。”3月的麦苗六七寸高,是麦子界的儿童,在春风里奔跑戏耍。到了秋后,金黄的麦子化为雪白的馒头花卷。大地何等神奇! 我想看春天的大海是什么情形。大海在春天,没有花,也没有树。但我觉得它一定和夏天、秋天和冬天的海不一样。海水用浪花的手攀爬礁石,海鸥伸展白镰刀似的翅膀飞翔,发出响亮的啼鸣。海鸥看春天的海风把南半球的温暖吹了过来,海潮比其他季节更加汹涌。成群的刀鱼感知了春天的气息,像梭镖一样在海水里游弋,身体发出珍珠般的白光。如果问鱼:“春天到了,你知道吗?”鱼会对你施白眼,比阮籍施过的白眼更白。八大山人最看重鱼的这一副表情。鱼说:“春天到了,这还用说吗?”海鸥整日整夜在海面上呐喊:“春天到了!”海水用折叠的波浪把海鸥的讯息送到海底。岛屿的航标灯在夜风里一闪一闪,好像目送一波又一波的春风。 季节变换时,我常常猜想星星在做什么。春天的夜空深蓝,像一片蓝海结冰了。星星是冻在冰里的白莲花。此刻,星星们苏醒了,摇晃着,看上去比冬天更晶莹。它们好像是因感动而湿润的眼睛。星星比我们看得更远,它们在高空看到了春风带来的变化,河流开化了,大雁从南方飞来了,青草在灌木底下长出来了。星星摇晃着,像在唱一首歌。 我觉得要为南方归来的小鸟献一首歌。站在河边,对着天空唱,让小鸟听到。也要为青草献一首歌。冰冻的大地转眼间有青草长出来,它们的生命力多么顽强。春天需要献歌的对象很多,几乎献不过来。我们没有理由不为开化的河流献歌,它像一个被冻僵的队伍赤脚站在河床上,在春天终于迈开脚步走向远方,这不值得唱一首歌吗?我的歌还要献给小小的昆虫——蚂蚁。我观察春天,直到看见蚂蚁出现,走走停停,才把心放进肚子,春天确实来了。春风、小鸟和我妈说的话没错。我的歌是这样唱的:“蚂蚁啊,你的家在这里吗?是春风把你从南方吹过来的吧?欢迎你,没有蚂蚁的大地不叫大地。”曲谱1=D,2/4拍。我近来在练习谱曲,年轻时谱过,后来扔了。如今重新捡起来是为了春天,把歌献给燕子,献给鹅黄的柳梢,献给湿润土地上的蒲公英,献给瓢虫。桃花、杏花、梨花,每种花都值得写一首歌。它们的绽放,让北方的山野一下热闹起来。这些花远看是粉色和白色的云霞,上面燕子翻飞,看着有仙气。 春天到了,和我春天想旅游的想法一样,我想在春天变成一只游隼。它飞翔时,翅膀尖儿向上翘起,如同舞蹈的四位手。游隼乘着气流云游四方,从东飞到西,从南飞到北。看到3月的兴安岭,灰褐色山岩的肩膀上披着白雪,像一座座雕像。往南面飞,越过燕山山脉,看到大地返青。如果想看明媚的油菜花,就继续往南飞。飞到安徽和江西,油菜花像无数个缩小的向日葵冲太阳扬起脸,蜜蜂躬耕于花蕊,用电波般的嗡嗡声赞美春天。飞吧,游隼,去看南方的崇山峻岭春天的样子,看瀑布像不像大团的白雪滚下山崖,看茂密的竹林在风中摇摆,像一座晃动的绿色山丘。 我在春天有些着急。春天在短短的几天里让万物改变模样,而留给我们体味的时间很短。春天让青草冒芽,让土地松软,让云彩变成薄薄的云母片,让柳枝爬满叶苞。这一切突如其来。我觉得我要看的东西太多了,但春天不容你细看,像魔法师不允许你细看一样。春天表面上温柔细腻,骨子里刚强决断。它不容分说,让天地改变了模样。在你感觉春风拂面的那一刻,大地已经做好了万象更新的准备。春风、小鸟和我妈所说的,也无非是这一层意思。 (作者:鲍尔吉·原野,系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