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去过并没超过20次,却记不清楚到底几次,感觉上,很多次。但刚确定又恍惚了,是那种“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恍惚。 第一次去是1992年夏天。那时候山和天池都是纯天然,上山下山也是纯天然。路是有的,但如树干抽枝条般,主路旁不断地漫漶出旁逸斜出的小路。世上本没有路,一些游客走出了路,另一些游客又走出了新路。没办法,谁让通往天池的山坡大且平整呢。 新路难免含风险。山坡上的石头被人踏上去的时候,有时会松动脱落,咕噜咕噜滚下去,下面如果凑巧有另外一些不走寻常路的,就会有倒霉蛋儿遭遇无妄之灾,天上没掉下馅饼,也没掉下林妹妹,掉下块石头。这种事故时有发生,“时”可以更确切说成“每天”,“有”则是几次。 我们走的是正经路,规规矩矩地上了山,也因此,安安全全。爬最后一段山路的时候,山势陡峭,十分吃力。用天空视角来看,我们相当于是从一个巨大的盆底边缘,沿着盆边爬到盆沿儿上。盆里面,盛着寒冰翠玉的一汪池水。 这个盆是有缝隙的,一片水从高处落下来,夏天是瀑布,冬日是冰川。我们终于爬到最高处,眼前一片空阔,欲走到天池边,有条小河挡在前面,脱掉鞋,涉水过河时,遇水的肌肤灼烧般疼痛起来,脚底如扎万根芒刺——游客们总是第二时间才反应过来,那不是烧灼,那是寒冰水让人产生的错觉。 这寒冰水同时也是最好最纯净最天然的冰镇矿泉水。边用瓶子接了水喝,边走到天池边,蓝莹莹的一大块玉,玉块的上面映着白云,边缘镶着翠绿,面对着饱和度如此高的蓝和绿,一时竟呆怔了。 那是第一次看天池,也是距离最近的一次。 1996年第二次去长白山,是从西坡上去的。景观与第一次去的北坡完全不同。我们先去了林场,在林场住了两天,林场场长是个有故事的人。他带着我们在原始森林里面走,时不时地回头清点一下人数,“你们要跟上啊,千万不要落单!”原始森林啊,一棵棵笔直的红松,齐刷刷地站着,单看上去个性鲜明,有人还会闲情逸致地来上两句,“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但走着走着,就进入了魔阵,树与树变得越来越相似,枝枝都覆盖,叶叶相扶将,如果云彩刚好遮住了阳光,那氛围感就更强了。顺便说一句,长白山总是有云彩的,有时云淡风轻,有时波谲云诡,有时风起云涌,有时云涌扬起大风。没有谁敢说自己一定不会迷路,而在山里迷路是很危险的,这里有东北虎、熊、狍子、野猪、蟒蛇以及无数的小动物。还有风霜雷电、低温大风。 林场场长带我们在林子里转了两个多小时,大部分树都笔直向上,风华正茂,但也有倒下来的,直通通横在地上,上面长出苔藓、菌子。有些树死了也仍旧站着,名叫“站干”,很悲壮,很英雄主义。有英雄主义,就一定不缺浪漫主义。从森林里面刚一出来,迎面山坡满满当当的紫色,野生鸢尾花随风摇曳,面积之大,美到玄幻。长白山的那片紫色,不是纯到假劣的颜色,而是中间混杂着星星点点的杂色,更通透,更真实,更铺张。人类的刻意设计在大自然的浑然天成面前,真是班门弄斧,弱爆了。 再后来去长白山时,发现当年攀爬过的“盆壁”,修了一架隧道似的梯子,曾经觉得爬行艰难的路变成一级级台阶后,整齐划一了,但并未减少辛苦。这道梯子像一条疤痕,或者一道锔痕,倘若是天然的,这道伤痕也有美学可供讨论讨论,但眼前这个只能是画蛇添足。没多久这条隧道梯子就停用了,失去了功用,却无法拆除,就只能“献丑”地摆在那儿。而天池也再不让游客走到近前了,开辟了新的线路,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 新线路是游客们统一被安置在中巴车上,司机开着车,在陡峭的山坡上,不停地画着“S”型,在车里面一片惊呼声中,攀到山顶。山顶上面还有“山顶”,这最后的一小段路,游客要自己沿着索道爬上去。终于爬上去,却只能在岩石缝中朝下看,大部分时候,看见的是一团团雾,打着旋,时卷时舒,或者像千层饼,揭掉一层,又有一层,再揭掉,再一层,无穷匮也;运气好的时候,天空湛蓝,岩石中间镶嵌着戒面般的天池,这个戒面过于大,只露出一角角给人看。这一角角蓝,倒能时时引发游客的尖叫。真是荒诞。没见过蓝灰色?没见过雾?还是说,风景就是不能给人看全貌,越遮掩越有吸引力?越是冰山一角越是充满隐喻?也或者游客的尖叫其实是不满的发泄,费了这么九牛二虎之力,最后就给个小蓝角角看?可长白山是有神之山啊,这么一小蓝角角,是仙人的一片衣袂,仙人从不啰唆,仙人要么伸手指一下,要么踏云驭风而行,有形、无话,其他种种,各人脑补去吧。 天池只能惊鸿一瞥,原始森林也修了栈道。游客们在栈道上走,森林里面松树香浓郁依旧,鸟鸣山幽也依旧,野花摇曳,植物繁茂。我们仿佛在一条河上走动。我想念当年在森林里面漫游的自由自在,连当时担心迷路,担心遇到危险的动物,误把某根藤条当成蛇的惊恐都怀念不已。 惆怅归惆怅,但保护是对的。不保护,长白山怎么会变成动物的乐园、飞鸟的家乡?东北虎、黑熊数量日益增加。熊多,出没也多,“小心熊出没”的警示牌,可能很快就要立到街边了。 上了那么多次山,看了那么多次天池,现如今,我迷恋另外一种方式。在二道白河镇找间客栈住下来,倘若是夏季,客栈正对面隔着马路就是湖,湖里有很多天鹅,有的是黑羽毛,有的是白羽毛,无论黑白,都贵妇般地昂着头,悠游,悠游。哪怕是三伏天,小镇也是刚刚“冰镇过”的样子,清爽、凉冽,混杂着松油香。刷辆共享单车骑着找间小店,炭烤明太鱼配啤酒,看太阳像个大鸡蛋黄,流汁淌蜜地被林间夜色一口口吞掉。我更期待的是冬季,在客栈里,闻着壁炉里木头烤出油的香气,听着噼噼噗噗的燃烧声响,黑咖啡里面也有桂皮味儿,奇了怪了。院里有温泉,屋顶有积雪,温泉热气氤氲,积雪越积越厚,厚到要把客栈都埋进奶油和雪粉中间,这也挺好,不对,这真是太好了,住在一个蛋糕里面,童话都没这么写过。 (作者:金仁顺,系吉林省作协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