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圣民老师是我中学语文老师之一。1978年秋,刚好读完小学六年级的我被时代之潮推进了南模中学,成为初二的学生。那时,被年级组长张美丽老师指为“小巧玲珑”的我总是坐在第一排,视线自然直直地望向讲台,心无旁骛。高一,王老师走进了我的视线。 她是带着飞扬的神采进来的,合体的衣裙勾勒出窈窕挺直的身姿,笑意荡漾在精致的脸庞,一开口,一串串抑扬顿挫、清脆悦耳的语句便在教室里回荡开来。每个人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被她牢牢吸住。我们在彼此最美好的年华相遇了。很多年后,我才体会到我们这一代的幸运:能够顺利地搭上恢复重点中学招生的第一班车,进入一所蓬勃朝气、学风蔚然的学校,能够遇见这么多优秀的老师。 那时的语文课,按惯例每节课开头都要讲一首唐诗,王老师娓娓道来,让我们感知了唐诗文字的美、意境的美,还有诵读的音韵之美。而课堂最后几分钟,王老师常要讲几句课本之外的“闲话”,比如“站有站姿、坐有坐姿”,尤其是女孩子;比如“跟人说话时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再比如“男生不可以替女生拎包”……对一个在近乎文化荒漠的年代里成长起来的懵懂少年,这些“闲话”,如春风化雨,细细密密地浸润了我。记得刚进电台工作不久,张培上我们办公室串门,见了我说“你真像个公主”,猛然得到名主持的夸奖,我心花怒放。我当然不是公主,那份“像”大约得益于王老师和南模的滋养。 王老师还要求我们每周一篇“练笔”,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但要为练笔起个中意的名字,还要美化版面。我的练笔本叫“瑶华”,大约想着要神灵给予我生花妙笔吧,从此,我开始享受在本子上涂涂抹抹的乐趣,而读一读老师的评语也成为我每周的期待。身处众多出类拔萃的同学之中,内向的我从不敢主动与王老师对话,练笔本成了我与王老师“笔谈”的园地,至今我仍收藏着那些满是王老师圈圈点点的练笔本。 真正走近王老师还是近几年的事。适逢春节,群主马琪邀约同学一起上王老师家拜年,我欣然报名。敲开房门,迎面便是王老师灿烂的笑容和清甜的声音。走进客厅,我瞬时觉得眼睛不够用了:边柜上、墙面上、书橱里满满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别致的艺术品和装饰物,挤挤挨挨,又错落有致,最吸睛的是那些大大小小的油画,简洁明快又不乏细节的构图,浓烈饱满又相映生辉的色彩,共同渲染出阳光般温暖的情绪,这情绪仿佛挣脱了一方方画框,直接跳跃到我心里,我不由得心生欢喜。王老师指着一直站在身旁呵呵笑着的先生说:“这是我先生东进生,他原来是上影厂的美术设计,这些画都是他画的”,言语间竟有一种小鸟依人的情态。 在我们毕业后不久,王老师便在校长赵宪初的支持下开设了全上海、也是全中国最早的美育课,后来成为全国唯一的美育特级教师,那些我们曾经听过的点点滴滴的“闲话”系统地传授给一届又一届学生,礼仪、修养、做人,常规教育中经常被忽略的那些要义被根植到年轻的心中。她多次说起,“一个人要对自己四十岁以后的脸负责”,意思是说:小时候的好看是爹妈给的,而成年后的美是自己养的,你的修养、你的学识都写在脸上。我深以为然。初识时的王老师天然灵秀,如今的王老师让岁月雕刻得醇熟优雅,无论是发型衣装,还是举止言谈,乃至家居环境,每一个细节都经过推敲,无不散发着迷人的韵味。诚然,美是由内而外的。闲谈中,我更发现,美是需要智慧的。 王老师向我们讲述了一个小故事:有次在公共汽车站,一位衣着时尚的女孩随手将废纸往地上一扔,王老师走前一步,做出一个单手相拥的姿势,微笑着说,这么漂亮的小姑娘,随手扔东西有点不漂亮哦!女孩愣了一下,犹豫片刻,捡起废纸扔进了垃圾箱,王老师立刻为她竖起了拇指。她用友善的表达纠正了一个坏习惯。 中学毕业不久,我偶然在杂志上看到一篇署名“东进生、王圣民”的小说,我一阵惊叹:“我们王老师好厉害!”认识了东老师,我就想:王老师就该有位非常厉害的先生呀!年近八旬的王老师依然是机敏的,有她在场,就有甜美清亮的声音,东老师一口醇厚磁性的北京话则像和声,与王老师时时呼应着,冷不丁爆出几句幽默金句,引人哈哈大笑。王老师和东老师,不仅仅是相敬如宾、相濡以沫,更是志趣相投、互相成就,他们用文学和艺术的共同语言构筑了“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的小世界。 记得罗素曾经说过:人生应该像一条河流,开始是涓涓细流,渐渐变宽,最后自然地融入大海。两位老师的人生便是这越来越宽广的河流,他们将常人难以承受的打击沉入河底,在狂风巨浪中锤炼出坚强的灵魂,以百折不屈的内生力量使生命之水流淌出丰盈动人、生机勃发的景象,时不时还发出令人惊艳的闪光。他们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对他们来说,人生无所谓暮年,只要愿意,生命之树常青。如今,王老师还经常奔波在全国各地,传授美的知识、培育美的心灵,东老师则守着一方书房,画画、写作。在前不久举办的“东进生友人感恩活动”上,东老师一下子展出了六十余幅油画近作,还有一本新出版的小说《五嫂》。 画油画是颇费心力的,但我能想见,东老师手执画笔和刮刀,把森林、草地、蓝天、湖水、鲜花、小屋等等组合成最悦目的样子,层层敷上最明丽的色彩,他一定是沉醉其中的,而将这一份份创造分享给友朋,他更是欣欣然的。同样,“爬格子”是一件辛苦的活计,在2022年足不出户的日子里,他摈弃那些无力改变的苦痛,沉浸在思考和倾吐的文字天地。他用写实的笔法掠过大半个世纪的时代风云,在对南苑胡同众生相的描摹中融入了对历史的思考;他把珍爱的笔墨投注在历经苦难而美丽善良的五嫂身上,散发着执着于真和爱的浪漫主义光泽。那些对老北京民俗文化的描绘尤其难得,那些文字是带着响、带着彩的,一连串喧闹纷繁的场景像过影片似的被呈现在我们眼前,还配着顺溜地道的京片子,活色生香、酣畅淋漓。如果没有东老师栩栩如生的回忆和描摹,也许它们真就了无痕迹地消失了。 在言谈、文字和图画中,我读到了两位老师豁达的生命姿态。人生不如意事常有,有时身不由己,有时甚至是痛彻心扉的煎熬,但只要能说、能写、能放飞自由的灵魂,依然可以鼓起勇气,奏出更加雄浑、更加可贵的生命之歌。突然之间我领悟到:自然界的春天不免花开花落,人生的春天则可以经久不衰,像王老师和东老师这样的所谓“老人”,他们身上没有暮气,因为,春天是从他们心底里长出来的,他们互相依傍,互相支撑,让心里的春天无比灿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