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刮大风,很冷。快递小哥登门送快件,我刚开门,他把快件递我手里,说了声:风太大。立刻替我把门关上。他的这个举动,是我没有想到的,心里一下子很暖,赶紧又打开门,已不见人影。冲着空荡荡的楼道,我还是大喊了一句:谢谢你啊!没有回音,只有风撕打着楼道的窗户,呼呼作响。 又一天,我去面包店。我办了这家店的卡,每次买面包,只要报出我的姓和手机号,电脑里就可以结账。卖面包的是个年轻姑娘,皮肤黝黑,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大概我粗葫芦大嗓门,刚报出手机号前几位数,她立刻伸出手指按在嘴唇上,对我轻轻“嘘”了一声,然后,扭过脸,示意我看看周围有很多顾客。是担心别人听到,好心替我着想呢。听我放低了声音,她调皮地冲我嫣然一笑。 不知为什么,一连紧跟着这两件小事打动了我,让我难忘,轻雾淡烟一般总在心头盘桓。不由自主,想起很多类似的小事。 小时候,同仁堂制药车间离我们大院很近,不知谁听说那里收购土鳖,一只卖两分钱。那时候,两分钱可以买一支铅笔、一块橡皮或文化宫公园的一张门票。如果捉到两只半土鳖,就是五分钱,能看一场电影呢。晚上,我们一帮孩子绕着墙根儿捉土鳖。土鳖是一种黑乎乎的虫子,喜欢在晚上潮湿的墙根、墙缝出动。我实在太笨,一连几个晚上没捉到一只土鳖。看到别人捉到好多,心里很难受,自尊心备受打击。院子里的土鳖被捉得差不多了,大家就跑到护城河边的老城墙下去捉,我也跟着跑去了。可整整一个晚上,我依然一只土鳖都没有捉到,灰溜溜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一个大哥哥走过来,悄悄地把他瓶子里的土鳖倒进我空荡荡的瓶子里几只。 我确实挺笨的,上高三时才学会骑自行车。刚学会骑车时,我上学路上穿过一条胡同,把一个正在玩的孩子撞倒了,赶紧下车一看,孩子的裤子撕开了一道大口子。我只好把吓哭的孩子送回家,找到***妈,听凭发落。谁想到这位大嫂连声对我说:小孩子街上瞎跑总惹祸,没事的,我家有缝纫机,待会儿把裤子轧轧就好了。说着,她麻利地扒下孩子的裤子,扬扬手,说你快上学去吧。 我从北大荒回北京当老师时,父亲刚去世,家里欠了一屁股债,我和母亲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拮据。不知校长怎么知道了,每年春节前补助我30元生活费。那时候,我每月工资42元5角,30元不是个小数目。4年以后,我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2000字的散文,得稿费6元。这是我的第一笔稿费,消息传到学校后,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话的校长找到我,对我说:今年补助费又该发了,有老师反映说你有稿费了。我们研究了一下,今年的补助就给你一半吧。我谢了他,临出门的时候,他笑笑对我说:6元钱,稿费也太少了! 母亲病后,我给她订了牛奶。牛奶,要每天傍晚到街对面的一家副食店里去取。订奶的人手里有一个奶证,上面印着一个月的日期,取一次奶,店里的售货员用圆珠笔在那天的日子上画个勾。我天天拿着空奶瓶去还瓶、取奶,和售货员很熟悉了,那是个胖乎乎的姑娘。有一天,下班后临时开会,我回家晚了,早过了小店打烊的点。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走到小店门前。门没关,虚掩着,我轻轻推开门,见屋里亮着盏灯,微弱的灯光下,胖姑娘站起身来,笑着对我说道:您终于来了!我还以为我今儿得打夜班了呢! 那年,我刚搬进小区没几天,突然血压升高,头晕得爬不起来,赶紧打了120。生怕救护车找不到我家的楼门,老伴跑到小区门口,请门卫等救护车来时告诉救护人员怎么到我家。救护车来了,很顺利地来到我家。老伴告诉我,几位保安从小区门口到单元楼口再到我家门口,接力一般将救护人员带进来。 那天,我从同仁医院出来,想找网约车回家,但不会在手机上操作。我走到旁边的新侨饭店,看见一个门童正在指挥进出的车辆,便走过去请他帮忙。他接过我的手机,三下两下就解决了问题,不一会儿,网约车就来了。第二天,我又去同仁医院,出来后,轻车熟路又到新侨饭店,真巧,那位门童还站在那里指挥车辆,我又走到他面前,请他帮忙,他依然不厌其烦,帮我解决了问题。我谢了他。他笑了,那样腼腆。 前几年,在广州,我下了出租车,过马路往宾馆走,没留神马路牙子前有个台阶,一脚踩空,结结实实摔了个大马趴,手里的矿泉水瓶甩出老远。一下子头晕目眩,我没敢立刻爬起来,只见各式的鞋子来来去去在眼前晃动,没有一个人管我。直到有个声音传来:你没事吧?抬起头来,见一位老太太弯着腰问我。我对她说:谢谢您,没事!她扶我站起身来,我看见,不远处,一位老爷子捡起矿泉水瓶,正蹒跚向我走来。 也是前几年,我在美国布卢明顿小城一个叫海德的社区看孙子。听说社区里有个儿童游乐场,便带他去玩。社区很大,小路纵横,树木繁多,归家时想到别处转,转迷了路。正东张西望,手足无措,一辆小汽车迎面开来,我招手,车停了下来,开车的是位中年白人男子。我用拙劣的英语问路,却记不清家的具体门牌号,只好请他带我们到儿童游乐场,从那里我认识归家的路。他把我们送到游乐场,下了车,谢过他,我带着孩子往家走。走到家门前时,才发现他开着车一直慢慢跟在我们身后,生怕我们再次迷路。我向他挥手致谢,他挥挥手,加大油门,一骑绝尘而去。 像演电影一样,一幕幕浮现眼前,从小到老,转眼就快是一辈子。一辈子所经历的,所难忘的,真正能让你心里一动的,都是这样一件件的小事。也许,我们凡夫俗子的人生,就是由一件件小事构成的。这个世界,即便有再大的事,无论好事,还是坏事,也都是用小事渐渐积累形成,所谓我们的古语——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所谓洋人的俗语——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这就像人的生命,也是由一个个细胞构成的一样。没有这样一件件小事,我们的人生就是一只褪光毛的白斩鸡。 想起音乐家德彪西小时候的一桩轶事。家人给他们几个孩子钱去买早点,别人都买大个的东西,唯独德彪西买小的。问他:为什么?他回答:大的让我恶心。这话说得绝对,但他一生确实恪守对小的偏爱与尊重,他创作的作品绝大多数是小品,没有一部那时热门的恢宏交响乐。 在崇尚宏大叙事或豪华场面的观念面前,小太容易被忽视、被不屑一顾。正如,在露珠和珍珠之间,我们常常选择珍珠;在草萤和火焰之间,我们往往倾向火焰。露珠非珠,却自有一番难得的湿润;草萤非火,却自有一番独特的光亮。湿润我们业已粗糙情感的,常常不是贵重的珍珠,而是清晨打湿我们衣襟的露珠;温暖我们干涸内心的,无须熊熊烈火,而是夜晚那星星点点的萤火。 想想这一辈子曾经湿润并温暖过我的那些小事:大哥哥倒进空瓶子里的土鳖、大嫂手里扬起的那条裤子、校长和我唯一说过的那一次话,还有胖姑娘、保安、门童、广州的老太太和老爷子、海德社区开车的中年男人,以及近日遇见的快递小哥和卖面包的姑娘……我就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没有这样一件件的小事,你的一生还有什么值得回忆的吗?能够给予你温暖而难忘回忆的,就是这样一件件的小事、这样一个个普通人。布罗茨基曾经说:人究其实质而言就是我们关于他们的记忆。我的理解,这里的“他们”包括这样的人,也包括这样的事。没有事,就没有人,哪怕这些事再小,再微不足道,再寻常不过。 于是,我在心里一次又一次默默对自己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小,是值得珍惜、值得修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