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出版社之约写八大山人传,得以涉猎中国画史,知道了明末清初的四位著名僧人画家,艺术都有成就,命运各不相同,尤其石涛与八大山人的人生恰成对照:石涛的画作构图新奇,细笔清朗、含蓄蕴秀,所谓“细笔石涛”,酣畅中寓静穆之气。他同时又是出色的艺术理论家,绘画理论著作《苦瓜和尚画语录》,在中国画学史乃至中国美学史颇有影响。戏剧家孔尚任、曹寅,都是他的好友。两度受康熙接见。被当时画坛评为“海内丹青家……大江以南,当推石涛为第一”。 八大山人二十岁出头遭国难家变,遁入庙门逃生,五十多岁还俗,常“独身猖佯市肆间……履穿踵决……市中儿随观哗笑”,画鱼换鱼,画萝卜白菜换萝卜白菜。老了常常生病,给画商写信,说自己的手抓不住画笔,画不了画,没米下锅了,你是我的知己,能不能借点钱给我周转……人们只知道死是容易事,哪里知道活比死还难啊。形同乞丐,生不如死。 然而,社会地位这样悬殊的差异,并不影响两位艺术家的真挚交往。在看到八大山人的书画之前,处于人生和艺术巅峰的石涛对他一无所知。八大山人在南昌,石涛在扬州。扬州是繁荣的艺术市场。画商把八大山人的作品带到扬州去卖,石涛因而知道了八大山人:金枝玉叶老遗民,笔砚精良迥出尘。兴到写花如戏影,眼空兜率是前身。这是石涛在八大山人所绘的《水仙图》上题写的挽诗。当时的石涛以为远在异地的八大山人已经离世。知道八大山人活着,立刻给他去信,表达自己的仰慕之情。 对于孑然一身跌宕漂泊的八大山人,友情乃是生命黑夜里渴望的晨曦。石涛与八大山人神交多年,从此笔墨往来频繁不断。石涛号“大涤子”,新建了“大涤堂”,八大山人特地画了《大涤草堂图》,请人带给石涛。收到画作的石涛随即挥毫在画上题诗:“西江山人称八大,往往游戏笔墨外。心奇迹奇放浪观,笔歌墨舞真三昧。有时对客发痴颠,倦狂李酒呼青天。须臾大醉草千纸,书法画法前人前。眼高百代古无比,旁人赞美公不喜。……” 题诗激情充沛,洋洋洒洒,对八大山人的画风、成就、品格,乃至传闻的作画时的癫狂情状,亦皆赞赏不已。这是天才对天才的赞扬。只有天才才真正懂得天才,才真正能够欣赏天才。 石涛对八大山人的敬仰是由衷的,绝不是虚伪的溢美。石涛曾被看作清代最杰出的画家,但石涛本人并未以此自诩,而是清醒地认同八大山人当时就被公认的四大画僧第一的地位,是明清之际中国画坛的坐标。 “人家疏处晒新罾,渔父蛟人结比朋。我坐小舟惟自对,那能不忆个山僧。”(石涛《十二开江行舟中作山水册》)石涛对八大山人可谓深情款款。 而八大山人对石涛也是念兹在兹,推崇备至,在石涛所绘的《疏竹幽兰图》上作诗跋:南北开宗无法说,画图一向泼云烟,如何七十光年纪,梦得兰花淮水边。禅与画皆分南北,而石尊者画兰则自成一家。 石涛擅兰竹。“七十光年纪”的八大山人“梦得兰花淮水边”,称石涛为“石尊者”,肯定他的画得南宗真髓,对石涛给予至高的评价。 东汉的曹丕感叹:“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以此相服,亦良难矣!”那是因为他没有机会认识石涛与八大山人。石涛与八大山人终生未得相见:“雪个西江住上游,苦瓜连年客扬州。两人踪迹风颠甚,笔墨居然是胜流。”同是笔墨的“胜流”、画坛的巨擘,但惺惺相惜,相互推重,而不是相轻甚至相讦,真令后人羡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