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叫流水沟呢?还没进入村子,我便忍不住跟一旁的宣传委员吐槽。说实话,我对四十里街镇这个叫流水沟的村子实在提不起兴趣,这地名太浅显陈旧了,带着一股浓郁的年代感及乡土气息,谁能将它与文化深入联系起来呢? 事实证明,我太缺乏想象了。一进入村口,颇有气势的排水站便急着为它正名,巨兽一般吐出彩虹般的天堑,连接起一条宽大悠长的水渠。水渠两旁竟还修了栅栏与步道,草木繁盛,行人悠闲,俨然一条优美的水道景观带。 就像四十里街镇并没有四十里长街一样,流水沟村也不见流水沟。水倒是随处可见。水渠,水井,水塘,除了水沟,流水沟村以各种形态的水表达着它的底色,带着几分憨实与执拗。比水渠更让我惊喜的,是随后跃入眼帘的白米井。它并不是传统古井的样子,为了显出它的内涵,设计者颇费周章,将井水用砖石围砌,向下引流,在低处形成一个造型曼妙别致的水洼,像一个古雅的水塘。在颜值上,倒是可能不输杨贵妃的华清池。顺着石阶而下,井水便俯身可触。水质清冽,汩汩而出。几个文友按捺不住,纷纷凑近着用手与脸去亲近。我用井水抹了把脸,一个激灵,立马从一路的混沌状态中清醒过来。 白米井石碑前,年轻的宣传干事赶紧进入正题,娓娓说起白米井的身世。它原叫白泥井,原是地下湖。早在明朝年间,一支漕运运粮船队在昌江边的古县渡镇程家渡村遭遇了特大风暴,整支船队的运粮船全都倾覆沉没,船上的粮米被水冲走。由于昌江之水有暗河与白泥井相通,那些冲到水里的白米从这白泥井的井底不断翻涌而出,月余不绝,当地村民见了都纷纷前来淘米食用,因此便将名字改作了白米井。 传说的真假难以考究,情节却着实奇妙,井中现米,水里生粮,由此可见,这流水沟实在是个福泽之地。 我却被故事中的几个地名所击中。谁能想到呢,我与这流水沟村还渊源不浅。这井水居然和伴我长大的母亲河昌江相通,而白米起源之处恰是我的老家古县渡镇程家渡村。我突然心生歉疚。作为我老家古县渡的邻镇,四十里街几乎是我回乡的必经之地,我无数次回乡时经过它,却从未在情感上靠近过它。 在时间与地域的暗河里,这流水沟村,与生养我的村子已然血脉相通休戚与共。我何尝不是它的子民之一?看来,你跟我们四十里街缘分不浅呢,同行的县文联主席徐燕说。 徐燕是流水沟村人,也是这次创作采风的策划与组织者,作为县文联主席,她策划组织过很多类似的采风活动,唯这一次,她突然跳脱了县文联当家人的身份,变成了一只欢欣活跃的燕子。从开始进入四十里街的属地,她的脸便生动起来,眼神熠熠,话头也跟流水一样,潺潺而来。仿佛这方水土是开启她体内多巴胺的神奇马达。 我被她感染,重新调整情感与情绪,像参观故里一般,走进了这个颇有些来头的村子。 近了才知道,四十里街镇作为鄱阳县城的三大古镇之一,有着与我家乡古县渡镇齐名媲美的历史文化。“洪适归处,陶侃故里”说的就是四十里街。作为晋太尉陶侃的家乡,这片土地是四大贤母之一陶母贤孝仁爱思想的萌芽地,留下过“截发延宾”“封鲊责子”等闪耀千古的教子典故。为纪念这个享誉全国的贤母,弘扬贤孝文化,四十里街镇以流水沟村作为文化传承展示中心,建起了陶母文化广场与陶母纪念馆。 顺着古桥、栈道、荷塘,便到了陶母文化馆。一路荷香沁脾,仿佛为了迎接与映衬这位美好高洁的贤母。一进入馆内,徐燕便从同行者变成了解说员,她自然地接过宣传干事的话头,情绪高昂地向大家介绍。她说起陶母,眼神里跳动着星光,又熟稔又自豪。在某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两个同根同源的女性之间穿越时光的对话与交融。 哪怕下起了雨,徐燕也执意越过一大片泥泞的田地,带我们去拜访洪适的墓地。不知名的野外,一块朴素的石碑,因为一个远去的名字而让人肃然起敬。徐燕滔滔地说起洪适的故事,像说起自己的祖辈。我在想,这片生养过官至丞相的南宋才子、金石大家洪适的土壤,一定具有某种神奇的力量,给予了生养在这片土地的她梦想的翅膀与养分。岁月滔滔,故人已远,站在那个春雨迷蒙的荒郊,我更感动的,是眼前人对于家乡的那片初心与赤诚。 这个生养她的村子,令人惊艳的不仅仅是历史文化,还有抬眼便见的景致与村貌。小桥流水,亭阁长廊,草绿花繁,眼前的流水沟村,成了家门前的公园。这欣欣向荣的一切,怎不叫她由衷的喜悦与骄傲!这方土地是她的源头与底气。作为文学艺术的使者,她有太多的热情与使命,要将家乡的文化与发展进行展示与推介。而作为一只回乡的燕子,她有太多的深情与厚意需要释放与表达。 在流水沟村,一定还有很多像她这样的人吧。他们就像这个村子的一颗颗种子,有的深扎地底,有的落地为安,被一场又一场春雨滋养与唤醒。他们身上,多少有着南宋大金石家、丞相洪适的才识,有着晋太尉陶侃的气魄,有着贤母典范陶母的格局,有着田园诗人陶渊明的浪漫,他们借着时代的春风,趁着心中的热血,抱作一团,去开启一个村子的重生与蜕变。流水不腐。只要有水流动,一切皆有可能。树立目标,搅动水源,挖掘文化。文化是底气也是桥梁,它让一个村子重现令人瞩目的过往,也为它的子民连接起生活的诗意与远方。 走在流水沟村,文化就像一条潺潺流动的河水,串起整个村庄的前世今生。党建、产业、旅游、人居环境,都纷纷借着文化的翅膀,一并闪耀与腾飞。人们看着这眼前梦境一般的乡村美景,无不感叹着时代的馈赠村民的福气,谁还能还原或记起流水沟村的过去? 但我相信,流水沟村人一定都记得。这个曾经破旧落后、污水横流,像它的名字一样黯淡无华的村子,是他们生命的起源与见证,亦藏着他们的童年与梦想。 徐燕还兴致勃勃地带我们去看了村口的几棵樟树。大约五六棵,相依相携,成林成片,远远望去,一团祥和苍翠。我们站在樟树底下,天空被枝叶铺满,绿意汹涌,阳光透下来,打上亮闪闪的光影,像无数精灵的翅膀,又像一个斑斓的梦。徐燕说,我小时候就在这树底下放过牛呢。牛在周边吃草,我拿本书躺在树荫下享清凉,还挺怀念那些时光的。她感叹着,目光悠远。三十年光阴转瞬而逝,我依然能在她眉眼的沧桑里感受到当初那个小女孩的憧憬与纯真。岁月如流,初心依旧。那些在它浓荫里做梦的孩子们已经长大了。长成了眼前这片树,成林成片,参天而立。他们从这里出发,又终将回到这里。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这是大文学家陶渊明所描述的梦想家园的样子,它终于以更美好的样子在一个与他血肉相连的村庄里再现。只是不论怎么改变,它都不会忘记它从前的模样,也永远叫着它原本的名字,流水沟村。 (作者系江西省鄱阳县文联兼职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