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翻阅钓鱼杂志,见不少钓鱼爱好者畅谈心得体会,并附上各种照片。歆羡一番后,我想到了一种特别的鱼——鳏鱼。 鳏鱼长什么样?《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中并未收录相关词条,无从查证。翻阅历史典籍,《诗经·齐风·敝笱》中有“敝笱在梁,其鱼鲂鳏”(“笱”为方言,是一种竹制的捕鱼器具,口很小,鱼进入后不得出),《毛传》注为“鳏,大鱼”,这是目前所知年代最早的对“鳏”的记载。明代医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鳞三》说鳏鱼即“鳡”,“其性独行,故曰鳏”。查阅《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鳡的“身体长而大,近圆筒形,青黄色,吻尖,尾鳍分叉。性凶猛,捕食其他鱼类,对淡水养殖业有害,也称‘黄钻’”。鳏鱼是不是鳡,姑且存疑。从《辞海》中又得另一说:“王引之谓鲩。扬州人叫鯶子鱼,读如混,或如衮。见《经义述闻·毛诗上》。” 作家李国文先生说,鳏长可达两米,重可过千斤,生性凶悍,极难捕捉,曾游弋于黄河中下游。陈寅恪先生博学多闻,《元白诗笺证稿》中有对鳏的考证:“所谓‘常开眼’者,自比鳏鱼,即自誓终鳏之义。”古人写诗时常用鳏鱼来表明终身不娶,以报答亡妻生前的恩义。为何?鳏鱼的警惕性极高,在水下可长年不闭眼,等闲不肯咬钩,故谓“常开眼”。由南宋诗人陆游的诗句“水冷鳏鱼废夜眠”(《舟中作》)、“愁似鳏鱼夜不眠”(《晚登望云》)、“心似鳏鱼怯夜长”(《雨夜感怀》)可知,古人早已了解鳏鱼“常开眼”的习性。不过鳏鱼的典故只在唐宋时期频繁现身,元代以后鲜见诗人吟咏鳏鱼,清代乔崇烈的“笛簟初宜夜,鳏鱼自怆情”(《立秋日枕上》),或许只是拿鳏鱼来作比罢了。 尽管鳏鱼硕大而凶悍,却不群居,且体外受精,陆游的诗句“鳏鱼无队依蒲藻”(《石帆夏日》),大概因此而咏。至于“鳏夫”(无妻或丧妻的人)一词,或许从《诗经·小雅·鸿雁》的“哀此鳏寡”中来,无妻为鳏、无夫为寡,《孟子·梁惠王下》亦有言:“老而无妻曰鳏。”鳏还有另一种解释:“鳏,病也。”(《尔雅·释诂下》)按照现代医学的标准,孤独症、自闭症皆为病态,不知古人“病也”的定论是否由鳏鱼的习性演化而来?《释名·释亲属》云:“无妻曰鳏,鳏,昆也;昆,明也,愁悒不寐,目恒鳏鳏然也。故其字从鱼,鱼目恒不闭也。”古人的诗句中还曾出现“鳏鳏”一词,多形容忧愁不寐,如李商隐的“羁绪鳏鳏夜景侵,高窗不掩见惊禽”(《宿晋昌亭闻惊禽》)。 本文无意复原鳏鱼的样貌,只想借鳏鱼讲些历史故事。孔子的后人孔鲋著有《孔丛子》一书,在《抗志第十》一章中曾谈到子思目睹垂钓者钓上来一条鳏鱼。子思是儒学史上承前启后的重要人物,他师从曾子,又收孟子为门徒。他在卫国生活多年,辅政、课徒之余,常到黄河边漫步,看人家钓鱼。 卫国的国都在今天的濮阳,黄河穿都而过至渤海(北宋前,黄河的入海口在渤海)。虽然不少人都在黄河两岸垂钓,但能钓到鳏鱼的人堪称凤毛麟角。有一天子思正漫步,看见一名垂钓者钓上来一条鳏鱼,“其大盈车”。子思从未见过这样的鱼,深知钓到此鱼殊为难得,便问那名垂钓者:“鳏鱼,鱼之难得者也,子果何得之?”垂钓者答曰:“吾始下钓,垂一鲂之饵,鳏过而弗视也。更以豚之半体,则吞之矣。”对鲂鱼,鳏鱼经过时连看都不看,决然离去;待垂钓者收钩,换上半扇猪肉,鳏鱼复来猛吞,当即中计,一命呜呼。由此可见,鳏鱼的警惕性不可谓不高,对垂钓者的计谋不可谓不知,虽然对鲂鱼不屑一顾,但当更大的诱惑摆在面前时,便心存麻痹思想和侥幸心理,最终不敌钓中高手。子思听完垂钓者的一番话,“喟然曰:‘鳏虽难得,贪以死饵,士虽怀道,贪以死禄矣。’”这是孔鲋在借子思之叹告诫为官者不可“贪以死饵”。 古人用钓鱼来劝诫为政者的事例不止这一个。田婴是齐威王之子、齐宣王之弟,他的儿子是“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孟尝君。田婴在封邑薛城大兴土木筑城,因是庶出,门客们怕引起国君的猜忌,纷纷劝谏,但田婴就是不听,有位门客便用“海大鱼”为喻来进谏:“君不闻大鱼乎。网不能止,钩不能牵,荡而失水,则蝼蚁得意焉。今夫齐,亦君之水也。君长有齐阴,奚以薛为?”虽然渔网和钓钩对海里的大鱼无能为力,假使大鱼因为得意忘形而离开水,那么连蝼蚁也能摆布它。现在的齐国,就是您的水。您一直受齐国的庇荫,为何还要再筑薛城?田婴终于醒悟,下令停止筑城。战国时单父(今山东菏泽)的隐士阳昼曾告诫前来就任的单父令——孔门弟子宓不齐,所用也是钓鱼的道理:“夫扱纶错饵,迎而吸之者,‘阳桥’也,其为鱼也薄而不美;若存若亡,若食若不食者,鲂也,其为鱼也博而厚味。”阳桥鱼围上来吞食鱼饵,但此鱼肉薄而无味;鲂鱼对鱼饵若即若离,但此鱼肉多且味美。阳昼看似在谈钓经,实际话里有话,宓不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到任后,他主动回避阿谀逢迎者,礼请德高望重者参与治理,三年后单父大治。时至今日,这些典故仍闪耀着智慧的光芒,可惜多数人没有沉下心思考过。 古人不仅以钓经劝诫为政者,还利用“渔父”的形象,从另一视角阐述为政为人之道,庄子就借“渔父”批评过孔子。《庄子·杂篇·渔父》言简旨深:“孔子游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须眉交白,被发揄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曲终而招子贡子路,二人俱对。”弃船登岸的渔父听完曲,不以身卑,先招子贡、子路问话,继而与孔子问答,实则是庄子借渔父之口,表明道家对儒家的批评——渔父说“人有八疵,事有四患”,谓孔子“苦心劳形,以危其真”,诫其“还以物与人”,而应“法天贵真,不拘于俗”。孔子以为“天外之章”,则“愀然而叹”。将别时,渔父又教诲孔子:“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遂“刺船而去,延缘苇间”,而“颜渊还车,子路授绥,孔子不顾,待水波定,不闻拏音而后敢乘”。大名鼎鼎的孔子竟然对一渔父毕恭毕敬,的确令人惊诧。这个渔父的形象大概是庄子的“文学塑造”,比孔子还要高深,还具风骨,还胜哲思。 无独有偶,《楚辞》中也出现了渔父的形象,这个渔父极富哲思,居然开导起“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屈原:“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渔父视角辩证,屈原坚守理想,称得上各有光芒。 由《楚辞》中的“渔父歌”,不禁联想到《孟子》中的“孺子歌”。对此,孔子说:“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看来他是不赞成随波逐流的。不过渔父之喻的深意,于今日亦不失其激宕人心之旨。 “濯缨”“濯足”传之后世,成为文士洁身自好的象征。这是一种境界,遑分儒、道?它们与“钓鳏”“海大鱼”“阳桥鱼”有异曲同工之妙。无论是对为政者还是对文士,抑或对每位世俗中人,这都是一种劝喻和警示,也许我们达不到那样高洁、旷达的境界,但面对复杂的世态,多几分从容与豁达,少几分峻急与贪鄙,应该能从中获益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