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有点迷信的人。北京,去过好多次了。而两次春天造访后,回到澳门总是遭遇工作上的安全事件,被批得昏天黑地,我刻骨铭心,每每忆起,不免胆战心惊,不知是巧合还是真有冥冥中的忌讳。 这次春天受邀访京,我是犹豫了一下。我不知能否打破诅咒,那个芒刺在背的诅咒,但想起手中和心中那支笔,想起春天京城久违的玉兰花和未溶冰,也就鼓起勇气豁出去了,哪怕回到澳门继续被厄运碾压,坐班房、下油锅、万箭穿心,也值了。 星期四傍晚到达京城,也许因为文学盛会点燃了内心的激情,走出车门时并不感觉冷。一轮明月在长安街东侧的建国门上空默默迎候。原本打算去什剎海走走,不料工作上的事突然把我心扯回澳门。用手机跟同事的一番紧急沟通后,磨磨蹭蹭,已十一点了,晚餐错过,我腹中空空如也,不得不走出酒店大门。这时,披着大衣的我猛地打了个寒战,原来气温早就撕掉友善面纱,露出苛刻真容。我努力往外走了几十米,京城的夜没有风,却阴冷得瘆人,把骨头都瘆碎了似的。最后不得不放弃外出寻觅夜宵,回卧室用两根香蕉充饥。 翌日五点多醒来,不死心,我按计划穿着短裤外出晨跑。还好,勇气尚能压倒寒气。在几条互相串通的胡同里跑了三十分钟,便找到护国寺小吃店,我毫不犹豫地点了慕名久矣的豆汁儿,决心首次体验一下这“神往”的黑暗料理。就着焦圈和驴打滚这俩碳水兄弟,滚烫的豆汁儿入口时用轻微腐败的酸味把舌尖打了个措手不及,接着在缓慢的吞咽中,它的酸味被苦涩迅速取代,然后整个喉咙都被一股植物发酵后的气味霸占,没有中药的苦,没有牛奶的香,没有豆浆的滑,豆汁儿好像是特立独行的怪侠,好像它唯一的功效就是去除热开水的寡淡,然后在这有点微冷的早晨给你一个激灵,把你从高高在上打回草根的芸芸众生中。 文学会议和参观访问如期进行。不少在视频里频频高谈阔论、把文学解释得鞭辟入里的的名人大师纷纷登场,还有那些用小说、散文和评论把我打动得三月不知肉味的作家也逐次亮相。他们,距离我是那么近,又那么远。合影,加微信,握手,掏书索签,这都是团友们的标准动作,我也未能免俗,只不过明明知道发出微信加友请求,很大机会也是石沉大海。 其实,听听人家的发言足矣,做做绿叶真好,好不容易自由一下,在角落里静静思考和审视这个世界光怪陆离的一面,也挺不错。人的烦恼,来源于与身份和能力不匹配的贪欲,知识分子的酸楚,来源于对自身价值的过度溺爱和过高仰视。 从会议室到大礼堂,从展览馆到宴会厅,我都是一条默默游动的鱼儿,徜徉在文学和文化的海洋里,没发出任何振聋发聩的论述,甚至不敢过多发出声响,只怕打扰了文学馆里那些附着在伟大作家塑像上的灵魂。 熟悉的依旧熟悉,陌生的还是陌生。卸下社交的沉重外套,做回自己,哪怕是赤裸裸地假装洒脱,也是一种风雅。 接下来的几天,我彻底放松了。无论走在故宫的中轴在线,还是游荡在钟楼、鼓楼的侧柏下,还是在天津大学的校园里聆听,我都不再以簇拥名人为荣。热闹,不属于文学的内核,只能停留在文学的外延罢了。 我的愉悦来自于和平凡者的交流,萌发于和新朋友的平等交往。在大巴上,偶然得知同行的对方来自陕西,碰巧我也跟西安颇有缘分,于是我和那两女生聊得天花乱坠,从洒金桥到回民街,从肉夹馍到油泼面,从大雁塔到兵马俑,从洛川苹果的芳香到贾平凹的方言;不久又认识了一位作协的工作人员,我们以司马迁为切入点,以苏俄小说为调味料,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聊到依依惜别还不肯罢休。在异乡,我突然发现有个人也跟我一样,学过俄语,读过《静静的顿河》,能把苏联的七个最高领袖名字倒背如流,那一刻我真怀疑我碰到的是一面照射自己的镜子! 我觉得文学之旅的意义和魅力就在于此,在失落中捞取满足,在偶然的碰撞中发现必然的光芒,在看似荒芜的心境里找到情感的丰腴。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冒险打破诅咒,为什么要尝试豆汁儿的初衷吧? 很多人认为此行是一次”回家”,是的,不过这个家,其实不是某个具体的建筑物,而是一个个朝你张开的臂弯,那里原本就承载着你自己的理想、信念和价值认同感。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澳门中华文化发展促进会常务理事、澳门镜湖医院心脏科主治医生,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