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黄昏,入赫赫有名的径山。由山脚一村至山巅一寺,茶园、竹林于窗外暝色中浮掠而过。山林清寂,山路蜿蜒,春风中弥漫着花草香,禅院僧舍如在眼前,如在林中。前往山顶途中天光渐暗,树影斑驳,风摇影动,宛如绿野仙踪。心有欢愉、希冀,又惴惴然,好似赶赴盛宴途中。 一场茶宴,已在山上等候多时。 春山、月色、茶烟,落花、清泉、新竹,厅堂、木桌、灯火,人群四方围聚而来。因茶而来。无论来客平时为何种身份境遇,到了山寺,入了茶舍、禅院,便只剩下“茶人”这一本尊。茶人不仅为品茗闲谈之人,更是此刻此在的人。破执。忘我。神游。 灯下饮茶,也听人谈论茶。淡然、闲散的眼神,每听到会心处,笑意于嘴角眉梢浮现。不自觉,不自知,完全是下意识所为。此种感觉久违了,感激于分享者的慷慨与美好。无私心,无分别心。一个人要经历多少风雨,才能站于此刻的灯月之下。分享者所诉无非是“茶”,无非是“回归”。回到自己,回到此刻,回到内心。而茶是天赐的媒介。 偌大的屋舍,不说人头攒动,但也聚着不少人,此刻却集体屏声静气,安静极了。喝茶,问茶,要的就是这份静。人心一旦静定下来,个中滋味自然呈现。素不相识之人也见了真意。茶水相依,水懂茶心,茶亦知水意。两相缱绻,各尽所能,各得所好。 向来是,人前深意难轻诉,可对于茶,人们是可以倾诉和言说的。话题由茶而起,却不止于茶。我听见春山苏醒、溪鸣山涧、绿叶萌发,听见我与我,我与世界,我与一杯茶之间的恳谈与交心。 人心静,茶烟起。历史风烟中,径山古道上陆续走来法钦禅师、陆羽、苏东坡,他们开山种茶、煮茶著经、煎茶写诗,如今茶林茶花仍在,笔墨诗歌仍在,泉石遗迹仍在。之后,欧阳修、陆游、徐渭来过,金农、龚自珍也寻踪而至,无数的本地茶人、异国僧侣,来到径山,喝过径山的茶,数过径山上的云,听过春山里的微雨和落花。每个人都在试图与一座山、一杯茶建立联系。 在往来径山寺的僧人禅师中,我认出一个叫心地觉心的人。他是日本临济宗的禅师,于1249年渡海来到当时的南宋,原本想拜径山寺无准师范门下,不想法师先于他抵达而圆寂。值得一提的是,南宋画僧法常正是无准师范的法嗣,《六柿图》为其代表作——此画被他当作礼物赠予同在寺里修行的日僧圆尔辨圆。作为同样渡海而来的僧人,心地觉心也从当时的南宋带走两样宝物,一样是径山寺的豆酱,由此开启了日本酱油的历史;还有一样是杭州护国寺的尺八,状形似萧,音如明月孤峰,成为日本僧人修行的法器。 此后,尺八之音绝迹,《六柿图》也成了异国的国宝,只在特殊空间里流荡,但从未被人真正遗忘过。 未想到径山还是日本茶道的发源地,径山寺的抹茶居然是日本抹茶的鼻祖。而我第一次喝抹茶是在去年秋天的金阁寺。夕阳余晖下,漫步于寺后山坡上,从不同高度和角度都能望见贴满金箔的舍利殿主体,宛如赤金打造的辉煌宫殿;或于松林的后面闪耀,或位于织锦的草地那头,光线于高处从天而降,像被洗过似的澄澈,惊叹不已。那天,我们脱鞋进入一林间茶舍,淡黄色榻榻米上铺着红色长条软毯,众人席地而坐,坐在那红色的一横之上。茶盘端来,只见一红一黑两只小木碗。黑木碗里盛着深绿抹茶,有白花浮在碗面上。红木碗中央点缀着一方小巧、别致的白色糕点,上面分布着山脉和寺庙浮雕,为金阁寺造型;如此精美,竟不忍心食用它,怕破坏造型和面相。 静坐饮茶的十几分钟内,竹编门帘外松风拂动,阳光穿过枝叶洒下点状光斑,光斑落在淡黄而暗旧的榻榻米上。再返照至室内墙上。佛龛里的神像,似也在静听松涛声浪。那一刻所获的安宁竟成了整个旅途的安慰。 后来,我称之为茶时间,由抹茶和冥想所带来的时间体验。 其实,上径山之前,我们在山脚茶舍里体验过“点茶”。乍一看,以为茶席上的插花是桃花,粉粉灼灼的花瓣儿,映着叶片也成了粉绿色。经同伴提醒,才发现还有一枝垂丝海棠相伴。同为粉色系的花枝插于湖绿色玻璃瓶中,好似春水之畔湘妃色花枝的倒影,莫名地生出一股怜惜之意。 素色茶席上,计有茶勺、茶筅、天目盏、汤瓶、茶盒等物。抹茶粉已备好。热水已备好。更有窗外春光,万物生辉。茶色贵绿,茶花唯白。点茶工艺颇为繁琐,最要紧处不过是如何注汤击拂,以茶筅击打出白花。上等的点茶,白乳浮盏面,如疏星淡月;最终会出现“咬盏”,杯盏里白雾泛起,却纹丝不动。 我们是首次“点茶”,看着眼前茶具,兴致勃勃,却慌乱无头绪。左手拿盏,右手持茶筅,搅得手腕酸胀,仍不敢片刻歇息。茶汤逐渐起了浮沫,颜色由翠绿、奶绿过渡至奶白,好似盛着半盏雪花。我 们 在“雪 花”上 写 字、画花。有人写下“春”字,再写下“空”字。有人画了桃花,再画绿叶,还有流水为伴。 “点茶”,盘点的是此时此刻的心境,看着盏中白雾、雪浪,好似看向水中月、镜中花。人生从来不是顿悟的过程,更多的是渐悟,需要时间、阶次的在场和参与。 当灯下回望白日里的点茶,席上妃红色的花枝,竟有重返山野自然的冲动,哪怕只闻一闻草木花树的气息也好。寄宿的旅店有日式庭院,灯下花树开得繁密,落花也繁密,雪瓣成堆,红蕊层层,好似时间脱下的锦绣外衣。 不舍得上床睡去,如此山中春夜,花也醒着,天地万物都在醒时,鸣虫的欢唱也加入进来。喝茶的时候,会听见落花声。抬头的时候能看见月。天心一轮,恰是满月辉光。更多的花藏在暗里,夜间看不真切,但还是想看。走走停停,只是绕着几棵花树走,又走回起点。树木开花,枝条隐去,只看见花。甚至花也隐去,只看见一片茫茫白雾。开花让花树变得更轻盈了,好像不是开在树枝上,而是开在无边的虚空里。如此想着,便觉得这夜晚很不真实,这庭院楼台很不真实,这繁花密林像是人为架设的舞台,观身观心如梦似幻。 回至屋内,灯下翻看陆羽的《茶经》,读到谈茶树实体,猛然一惊,“其树如瓜芦,叶如栀子,花如白蔷薇,实如栟榈,蒂如丁香,根如胡桃”,忽觉平常之于茶树的看见完全是盲见,似乎从没有真正地看见过它,更无法从千树万树中将它辨认而出。 明日便是径山禅茶第一片鲜叶洒净开采仪式,茶人来此山寺,大都为目睹此盛况。黑夜尽头,便是漫山遍野的茶园和茶花。采茶需郑重其事,点茶、献茶、喝茶也是如此,任何与茶相关的事都需虚左以待。山顶之上,便是茶园。茶园里除了茶树,不长别的树。据说,茶园里除了茶树,最好还能长些别的花木植物,比如清明草、映山红、樱花树、杨梅树、橘子树。 旅舍窗外站着一株东京樱花,夜色中,气味早于形色奔涌而来。不知明日清晨,推窗望去,将是何等胜景。我想象在那平畴沃野般的茶园里,如果开着这么一株花树,又是何等灿烂、明亮的景象。 这么想时,我抬头,再次看见檐上的月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