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甖承槽,衔杯漱醪;奋髯踑踞,枕麴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刘伶《酒德颂》 三十岁前,滴酒不沾,不知酒味,这是我得意的。喝酒是奢侈事,在盛世喝酒,未免浪费。如果生逢乱世,大抵会喝点酒。清风明月下,国破山河中,醉眼迷离了刀光剑影。如果还能散发,如果还有扁舟,如果还有曹操、嵇康、陶渊明、辛弃疾,兴许会沉醉三天三夜。 茶风要婉约,如溪流潺湲;酒风须豪放,江河呼啸般最好。不善饮,却心慕高阳酒徒,所谓痛饮,剧饮千杯男儿事。书上见人痛饮酒,虽不是亲睹,却觉得真真大快意也——那人拔下塞子,皮袋高举过顶,微微倾侧,一股白酒激泻而下。仰起头,咕嘟咕嘟喝之不已,一口气不停,一袋二十来斤白酒涓滴无存。只见肚子微微胀起,脸色却黑黝黝的一如平时,毫无酒意。 酒的优劣不论,酒风要正大,山高水长。酒里有趣味,与人饮,共花饮,对月饮,和风饮,靠山饮,观星饮,临河饮,看海饮……且将须臾繁华,换作浅斟低唱。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此景可以痛饮,饮的是一卷山河。白云满地江湖阔,此时饮酒亦好,饮的是逍遥游。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究竟无哀乐,到底浩荡。 有几年,书桌后特意放上酒。酒里有神,酒神。坐在酒前读书作文,觉得能贯通酒之神。酒神者,行无踪迹,纵意而为。以天地为房舍,以刹那为万年,以万年为朝露,以日月为心,以心为八荒,以八荒为尘埃。不悲不喜无思无虑乃至无我无无我。好文章当有神。文章人也不妨偶尔尊师酒神。 刘伶作过《酒德颂》,说一大先生饮酒陶然,入了超凡境。开天辟地不过一天,万年须臾,放纵心意,随遇而安,不思不想,无知无觉地大醉,很久才醒酒。那人不闻雷霆巨声,不识泰山之大,不论寒暑冷热,无视利害欲望。俯瞰世间万事万物,不过如江汉区区浮萍而已。如此之人,真可谓酒神也。 三十岁前,酒只是不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饭饿了就吃,不管好吃不好吃。病时,忧时,体倦时,神疲时,尤其多吃,饭长精神。三十岁后开始喝酒,只在逢年过节亲友相聚时浅尝一点,并不能入诗肠添锦绣,更没有壮雄心气冲斗牛。 年岁渐长,友人纷飞,像蒲公英不知飘在哪个角落,不妨用一杯酒尽情欢乐吧。突然懂了词里意思:“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当真是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曾经同行的人,天各一方或者各自饱暖。那时候我们年轻,吃饭,喝茶,饮酒。我酒量不好,并不怕醉,甚至有醉又何妨之感,人生难得几回醉。友人酒量好,持壶相劝,说得多喝一杯,那是给“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作笺注。 酒逢喜气时吃方好,病时,忧时,体倦时,神疲时,杯酒大醉,不敢饮也。平生不喜欢喝酒,却爱食酒者。颜师古说,食酒者,谓能多饮,费尽其酒……汉朝于定国食酒数石不乱,冬月审理案件,饮酒益精明。食酒数石难,不乱更难,饮酒益精明难之又难。 家族善饮者不少,父辈以上,无酒不欢,人人有酒量有酒胆。几个叔父辈,居家紧要事是自酿米酒,不厌其烦。每年酿百十斤甚至几百斤,用瓦钵装得满满的,靠壁放在堂屋,一罐罐粗粗憨憨。 第一次喝酒在苏州。在古镇、园林、村落游荡几日,离别之际,友人动了酒心。拿来一瓶白酒,以鱼佐酒,两个人不知不觉喝下一瓶。秋日陶然春色,三分忘我三分迷糊,一路风吹着,觉得通透。此后喝过大酒喝过小酒,也有过花生米、烤肉,就瓶酒随意而饮。 有年暑天,朋友招饮大蜀山下,暮气昏然,楼头灯火迷蒙,坐列无序,不分宾主,至微醺小醉,其间颇得佳处。几个人都是好年华,酒酣耳热,饭后在山里放浪而走,月色晦暗,心情晴朗。现在怀想,颇有些怅惘,不过六七年时间,那样的辰光仿佛隔了一个世纪。 也是暑天,在云南抚仙湖,两人对坐在藤状植物缠绕的绿棚下,吃铜锅鱼、喝高粱酒。雨落在湖里,也落在我们头顶,水面安静得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又起了雾,恍然如仙境。两个人在雨中饮酒,悠然自得。友人酒量大一些,我浅尝了几杯酒。微风轻拂。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样的情景,觉得有唐诗宋词情味。 印象中北方人比南方人善饮。那年在鲁南微山湖畔夜宴,一场豪饮,来客都一两斤酒量。席毕,个个满面红光、精神抖擞,一排酒瓶靠墙列阵布兵,蔚为大观。而去福建一带,席上用的是牛眼大的酒盅,主人每每分作三两口才尽落喉中。 喝了几次白酒,心里还是畏惧。果酒、米酒、黄酒遇见了还稍有喜心,偶尔喜心浩大,气吞山河。曾在绍兴逗留几日,与黄酒脾气相投,每天除早饭外饮之不断。酒以白瓷饭碗斟上,仿佛酱油,多则近十碗,少则一两碗。每夜酒后必作文,无有醉意,心下称奇,同行者皆觉得咄咄怪事。那样的豪兴后来再没有过。绍兴黄酒像苦雨斋的文章,绵软,后劲十足。过了三十岁才开始喜欢知堂,他的文章近乎砖铭,需要人凝神细读才得滋味才知丰神。 某年远游归来,朋友请饭洗尘。座上有黄酒,兴致颇好,两盏下去,不料大醉,平生第一遭唯一遭。至此方明白祖父当年说的话,喝一生酒丢一生丑。醉后意识虽在,然身体不听使唤,两腿进退艰难,难逃丑态,不必细表。 大小酒场二十几次,奇怪的是,酒量不仅未能见长且越来越减退。苦海无边,索性回头,写过一篇《酒诰》:无酒不成席,我当然也喝。今年饮酒十二场,天增岁月人增寿,唯酒量不增。多喝易醉,往往做不得事。尧舜千钟,孔子百觚,子路十榼,李白斗酒,古之圣贤无不善饮。我本布衣,三杯即乱,明年决定戒了。熟也罢生也罢,官也好民也好,无论男女老少,不分贫贱富贵,多吃菜少喝酒,认饭不认人。好酒费钱,聚饮伤身,此事两相无益。座上皆是客,相逢茶一杯,正可谓君子之交。酒少喝或不喝,对谁都好,对我好,对你更好。以此告四方友朋,也警示自己。时在2017年12月31日。 此后虽未能滴酒不沾,往往寒夜客来茶当酒,对杯中物尽量避之躲之。酒中趣味,我也懂得,乍暖还寒天气,一杯入喉,毛孔舒展开,浑身上下无处不妥帖,仿佛饮下一段温柔岁月。 那日在山里农家吃晚饭,鱼头汤火候正好,几道时鲜清爽可人,不油不腻。嚼着新嫩的笋干,晚霞刚刚落下,村口山月升上树梢,主人家拿来柿子酒,没喝过,想尝一口,到底止了意念。饮酒之心退潮了,再也涨不上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