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书 我梦境里的古琅琊是这样的:海风梳理下的古巷、港口、辛劳的渔民和木船,帆布被潮头打湿,鸥鸟把家筑扎在荒凉的岛上,温暖的巢穴里,一千只羽翼未丰的小鸟已经孵出,嗷嗷待哺。我乘一片云朵,沿城外的道路一路低飞,秋天的果园芬芳四溢,洼地上开满白色的芦花。这是《诗经》里的芦花,被汉朝的人吟咏,被明朝的人朗读,被当今的琅琊人反复温习。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个《诗经》中的“伊人”在哪里?她究竟象征或隐喻了什么?当我从梦中醒来,双脚踏上琅琊的土地,才知道她在水之上隐藏,是神仙的化身,是梦境的另一种形态,人类终生追寻的福祉符号。为了寻找她的踪影,古往今来的先贤蜂拥而至,老子来过,庄子来过,孔子和孟子来过。风和雪和月光来过。而那个企图长生不老的秦皇嬴政,更是乘坐四轮马车,率领一支浩荡的队伍出现在海湾畔。 俱往矣!秦皇的车马背影早已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与空气中,被纷纭的传说取而代之,它们蜜蜂般嘤嘤而歌,围绕着西海岸的山海与原野飞翔,成为琅琊人在夏夜乘凉的灯中叙事,口口相传,延伸整整一个冬季,伴随着长夜里老人的咳嗽,女人们的机杼,孩子们的酣眠。苍海桑田,风云际会,斗转星移。从此,每当一年一度春暖花开,城外的草野萌芽泛青之时,琅琊人便成群结队地驾车出游,到大海边默念祈福: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愿出海捕捞的船队平安归来,大地五谷丰登。亲人在,子孙在,青山绿水在,麦子和油菜花的田野在,黄金般明亮的日子在。 而我,作为一位田野文化考察者和观察者,慕名而至,来到东夷半岛寻古问今——大珠山,小珠山,藏马山,灵山岛,神仙洞,祭海神庙……茫然四顾,却发现琅琊是一台多维的棱镜,恰如一千个读者的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的心中奔腾着一千个古邑的琅琊郡。 而夜幕降临,城外的海,被一轮月光照耀。秋夜的月亮像一枚发卡,装饰着小城家家户户的窗户。 独木之舟 其实,读博物恰如看电影,或者翻阅一部史书,在短短的时间内,即阅尽天下沧桑变化,日月轮回,黑白交替运行,无数的白天和夜晚——地理、政治、经济、文化、历史,彼时的公序良俗,演革发展,生活情态。世间万物自成规律,却有一个渐变的过程,连接着一个个逻辑点和知识点,连接着常识。万涓成水,最终汇入人类经验与智慧的海洋。 而此时的我,正在莱州博物馆的展窗前流连,沿着透明的走廊,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小,最终缩小成一条小小的银鱼,一支飞翔的箭头,洄游或穿越到遥远的古代——那时候,我兴许是古莱州山中龙兴寺院里的少年和尚,每日敲打木鱼,挑水劈柴,清扫院子里的落叶和一层薄雪。 收拢思绪,眼前掠过古老的陶罐、冷兵器、青铜簋、老盐印、鼓楼街的牌坊、《永乐大典》,以及西汉灰陶马,魏晋陶虎子……最后,我的目光在一艘独木舟前停留,久久陷入遐想——古莱州作为在隋唐时期即已闻名遐迩的造船基地,自然是什么形体的船只都可以造得出来,包括全长6.95米的大型船舵,结构复杂,设计精确,运行平稳。这些古老的船舶可进行海运,也可作为军舰守候港口海域一方平安。 但呈现在我眼前的这一艘独木舟实在太漂亮了,堪称一件精美的艺术品,通体散发浑圆之气,厚朴之气。它整体由一棵粗壮的大树刳挖而成,长达6.99米,宽约0.9米……这些都不重要,我脑海里产生的疑问是,究竟是什么样的匠人,耗尽心力,制作出如此一艘美丽的木船?一千五百年过去,长久的地下埋藏,也没能损毁它坚硬如铁的质地。船身上的纹理还在,楠木的香气还在。在我看来,它似乎与实用无关,却与天上的弯月有关,与一首诗有关。 它不适合匹配一支普通的木桨在水中划翔。它更像一盏灯,照亮了整个光线幽暗的历史博物馆。 云峰山的亮光 远远望去,云峰山上似乎有一道亮光,像雪线闪烁,映照周围的山脉,晶莹辉煌。而眼下正值初冬,秋装还在身,半岛的天气忽冷忽暖,第一场雪还没有下。云峰山管理处的人笑着说,那不是雪,是郑道昭的碑刻在显灵。我听了,哑然失笑。 一方被烟火熏染过的古碑刻惊动天下,它具有触景生情的功效,能够在瞬间架起消失的黄土色道路,乘一辆缓慢的马车返回从前。碑文中储藏着酒一样浓醇的魏晋气度,让人饮后长醉不复醒来,如陶公笔下“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是汉,无论魏晋”的境界。 这是我在读到郑文公碑后的一点真实感受。 莱州云峰山,俗称“笔架山”,位于城东南15华里处,海拔不过三百余米。山上积满金色落叶,耳畔有鸟叫。我没有登上山顶,此行仅为郑道昭的碑刻而来。碑在半山腰,攀至遗址似乎没怎么费力气。欣喜的是,闻名天下的《郑文公碑》,历经一千五百余年风雨剥蚀,石碑仍然原汁原味地呈现世间,尽管有些字迹已显模糊,透着岁月的残痕,但有先人与当世专家考证在侧,通篇译文完整无误。不管怎样,如此精美绝伦的魏碑书丹,堪称中国书法史上的一块绝壁。 史载,《荥阳郑文公碑》系崖刻碑,刻于北魏宣武帝永丰四年,高2.65米,宽3.67米。碑刻为时任光州刺史、书法家郑道昭书写,碑文正书1243字,记述荥阳郑氏家族历史及郑道昭父亲郑羲生前事略。其结字宽博舒展,笔力雄强圆劲,有篆隶意趣相附,为魏碑佳作,世代书帖。 在我看来,郑文公碑刻价值不在其内容,而是书丹艺术的魅力本身让其大放异彩。苍劲有力的魏碑体书法,滋养了多少当世书家临摹效仿。它让这一缕文脉香火燃烧至今,如烟如梦,袅袅不绝;又如一坛老酒,令人恍兮忽兮,其中有物,恍兮忽兮,其中有象;半醉半醒,醍醐灌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