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时,刺槐发芽较晚,开花儿更晚。杏花儿开了桃花儿开,桃花儿开了梨花儿开,百花都开得差不多了,直到进入农历的最美四月天,槐花儿才不紧不慢地开始开放。 我相信,槐花儿是在等待蜜蜂的到来。每朵槐花儿都为蜜蜂准备了一兜儿蜜,它们从夏天准备到秋天,从秋天准备到冬天,又准备到春天,就是等蜜蜂来采。如果天气还不够暖,蜜蜂还没有来,花儿为谁而开呢?花蜜让谁来采呢?好了,蜜蜂终于来了,当发现成群结队的蜜蜂漫天飞舞,它们才不失时机地把花苞打开,将蜜兜儿敞开。 槐树刚冒出新芽,叶片还没有完全展开,槐花儿抢占先机似的,就纷纷开了。抬眼望去,树上见白不见绿,绿也是白中绿。槐花儿的形状是穗状,每支花穗上的花蕾和花朵都是一嘟噜一串,垂得沉甸甸的。槐花儿的颜色是蝶白,也是荧白。当千嘟噜万串的槐花儿开满一树时,枝头如落满了白色的蝴蝶。说是荧白,是指槐花儿白得像是会发光,哪怕夜里看去,仍白华华的,如玉树琼枝一般。槐花儿的香很难形容,真的很难形容。它是一种甜香、芬香、芳香,也是一种馨香。给我的感觉,它的香是普世的,平常的,亲民的,天下人无不喜欢槐花儿的香气。走在槐花儿树下,你只要呼气吸气,槐花儿的香气自然而然地就沁入你的肺腑,使你禁不住想说一声,哎呀真香!槐花儿的花香是沾身的,槐树林中走一遭,花香就沾在了人的头发上,耳朵上,眉毛上,也沾在了衣襟上。回家脱外衣时,怎么还这么香呢?原来槐花儿的香气吸附在衣服上被带到了家里来了。 二十多年来,每年的国际劳动节前后,我和妻子都会去北京的郊外密云采槐花儿。那是一条通向密云水库的土路,土路的左侧是山沟,右侧是山坡。不管是山沟的沟畔,还是山坡的坡面,都生长有刺槐,称得上漫山遍野。那些刺槐不是人种,都是野生,谁愿意采槐花儿都可以。我们像追花的蜜蜂一样,蜜蜂追着花期来了,我们追着蜜蜂,也来了。那些刺槐,有的已经长成了乔木,比较高,而有的还是灌木的状态,比较低矮。我们不可能攀上高树,去采那些高高在上的槐花儿,只能采那些长在低处伸手可得的槐花儿。我们人手一只加厚的塑料保鲜袋,就采摘起来。我们采槐花儿时从不折枝,把花枝保留下来,是为了让它们在明年春天继续发芽,继续开花儿。我们只采花穗,揪住花穗的梗子,轻轻一掐,整串花穗就摘了下来。我们不采已经盛开的花朵,花朵盛开之后,里面的花蜜就被捷足先登的蜜蜂采跑了。我们也不采还像大米米粒一样的花苞,花苞太小,还谈不上是真正成熟的槐花儿。我们只采那些刚刚打开的花朵,或似开未开饱满的花苞。在采花儿过程中我才发现,槐花儿的花朵虽然都是白色,花萼的颜色却不尽相同,有的是嫩绿色,有的是桃红色。不同的花萼,给槐花儿增添了不同的色彩。在我们正要采的花朵上,有时会看见金色的蜜蜂正在花朵上忙碌着,而我们一伸手,蜜蜂就飞走了。这难免让我们多多少少有些歉疚,觉得不该与蜜蜂们争夺一年一度的有限资源。 一开始采槐花儿,我们总是这树望着那树多,这树望着那树好,兴致勃勃,老也采不够。除了分头采,有时我们还互相配合。看见比较高的树枝,枝条上的花朵又很繁密,妻子够不到采,我就把树枝扳得低一些,让妻子采。我总是说:差不多了,够吃了。而妻子总是说:再采点儿,再采点儿。咱们吃不完,分给别人点儿。把槐花儿抓在手里,甜丝丝的清香扑鼻而来。槐花儿还是生的,我就想放进嘴里吃几口。想起来,小时候在我们河南老家,我和小伙伴们也爬到树上采过槐花儿。所采到的槐花儿,我们都是生着吃。我们像一群猴子一样,把抓口喃,把又甜又香的生槐花儿吃得有滋有味。把槐花儿吃完了,槐树的叶子也发了出来。没有了槐花儿可吃,饥饿的人们连槐树的叶子也吃。我大姐爬到树上,撸下槐刺的嫩叶,放进开水里焯熟,再放进凉水里浸泡一下,捞出来给我们家当菜吃。比起槐花儿,刺槐的叶子吃起来粗粗的,涩涩的,像嚼锯末一样,一点儿都不好吃,只是哄住肚子不再叫唤而已。 我记得,我们村里还有一种槐树。因为那种槐树的树龄都比较老,长得也比较高大,我们小孩子都把那种槐树叫成老槐树,或大槐树。村里识字的人,把那种槐树说成是国槐。国槐也开花,是到夏天的六七月才开花儿。国槐的花儿是米黄色,闻起来苦吟吟的。每天一早,细碎的花朵就在树下落了一地,人脚一踩,变得黄浆浆的。国槐的花儿肯定不能吃,我没听任何人说过国槐的花儿可吃。刺槐是因为树枝上长刺,所以才叫刺槐。在我们老家,刺槐还有一种叫法,叫洋槐。对这种叫法我一直不太理解,还有些排斥。有洋烟、洋油、洋火、洋布等,这些东西都是工业制品,当年都是从国外引进来的,带一个洋字可以理解。而刺槐生在土里,长在土里,干嘛还要叫成洋槐呢?后来我才知道了,刺槐这种树原生在北美洲,17世纪引种到欧洲,20世纪才由德国人在山东的胶州栽培。因这种树适应能力强,生长速度快,花香袭人,又是优良的蜜源植物,所以很快在我国传播开来。尽管知道了它的来龙去脉,我还是不愿意把它叫成洋槐,更愿意根据它的特点,把它称为刺槐。凡是身上带刺的植物,都是出于对自身的保护,比如玫瑰、黄刺梅、仙人掌等,它们既保护自己的花朵,也保护自己的果实。可贪吃的人类如我们,宁可冒着手指被扎破的风险,也要把槐花儿采一采。 凡植物都要开花,春夏来时,植物的花有千种万种。可是,能入口的花却少而又少,恐怕连千分之一都不到。回忆起来,除了吃槐花儿,我还吃过蒲公英的花蕾,吃过下进汤面条锅里的倭瓜花,吃过用玫瑰花儿做成的花酱,还吃过用白菊花的条形花瓣儿做成的凉拌下酒菜。别的五颜六色的花不管有多美,我都没有尝过。有一个词叫秀色可餐,它是用可餐修饰花儿的秀色,并不一定是真的可餐。 采来的槐花儿怎么吃呢?我们的办法,是把花朵或花苞从花梗子上摘下来,在盆子里用清水洗上两遍,放上一点盐,拌上一点面,放在篦子上在蒸锅里蒸。把槐花儿蒸熟后,浇上用新蒜砸出的蒜汁一拌,既不失槐花儿的甜香,又有蒜汁的辛辣之香,美味而富有营养,那是相当好吃。对于大自然馈赠的美食,不可独享,有时我们会把要好的朋友邀到家里,和我们一起分享春天的槐花儿。除了蒸槐花儿,还有一种做法,是妻子往槐花儿里打进鸡蛋,和成面团,擀成小饼,在平底锅里炕。待把小饼炕得外黄里白,外焦里嫩,吃起来也非常可口。这样的槐花儿小饼,吃时什么菜都不用就,吃着小饼,品着花香,我一口气就能吃两三个。 在北京吃槐花儿的当然不止我们一家,不少人家春来时都采槐花儿、吃槐花儿。我们听说,有的人家把槐花儿做成馅儿,可以包饺子,包包子,或做馅儿饼,也很好吃。妻子还听说,把春天采来的槐花儿趁新鲜放进冰箱里冻起来,到冬天也可以吃。以前,我们以为槐花儿怕冰冻,一动就硬了,变质了,不能再吃。不承想,槐花儿不怕冻,冻的过程是保鲜的过程,想吃时把槐花儿从冰箱里取出来化冻,照样可以吃出槐花儿的清香味儿。于是,去年再采来槐花儿时,除了留下当时吃的,妻子用保鲜袋把择好的槐花儿分成一包一包,封口后放在冰箱里。今年过春节期间,我们取出一包槐花儿准备做小饼吃。槐花儿刚化冻,花香便在室内弥漫开来,好像春天提前到来了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