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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一碗面

时间:2024-05-15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郑宪 点击:

姐夫大威,善做面,葱油拌面,半年前一个偶然,在家煮了带给养老院母亲吃,一吃不得消停,母亲下圣旨:“以后你们来,就一起吃这面。”于是,每周末一次的葱油拌面,成了99岁母亲“一期一会”的美妙等待与佳肴享受。

母亲总结这面有三个好:面爽滑,熟热的面经冷水淋一遍,一点不粘,挑起来,根根直立,养老院也有面,是大锅煮的热汤面,送到床边,“涨开来,烂糊糟糟难吃来”。二是面上头,浇香葱一起熬制的熟油,闻之喷香,吃了香喷喷。三是吃面时加酸醋,再撒几粒胡椒粉,小辣,也吊出了鲜。

吃面时,还有置于一只只小碟里的佐菜,通常有:清炒鳝丝,干烧鳝筒,切成小块的豆角,酥烂红烧肉,葱油萝卜丝,霜打小青菜。一次两样到三样,一般一荤两素。

那天,见最后两根落在饭桌上的细面条,也被母亲急吼吼用大拇指和食指“夹起来”,放进嘴里,慢慢嚼碎,一点点体味咽下。

眼见母亲脸儿渐渐圆润如满月,她说,这是我吃面吃出来的?

没见年轻时的母亲吃过几次面,吃面的镜头是父亲,还不是吃咸味面,是糖面。有段时间,几乎每天早晨上班前,母亲将煮熟的面,干挑在碗里,趁热加一匙白糖,用筷子360?均匀拌几圈,简单快速。吃面时,父亲低下的头不再抬起,呼噜嗦啰响,几分钟吃完,很享受,然后腋下夹一个黑色皮革包,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出门。母亲对祖籍广东的父亲这种嗜味吃面也觉有趣。父亲一生喜甜食,包括很长日子的一日一糖面。现在轮到母亲自己这么“贪婪”吃上了面,如父亲健在,会不会惊诧?

前两天,母亲吃完面,便跟我言语她的“突发嗜面症”,“奇怪,这碗面,不吃时想,吃起来像你爸爸停不住嘴,吃后好几天还回味。是大威煮的面太好吃?”这葱油拌面我也吃,味道不错可以说,“太好吃”不见得。母亲陷入长考,然后猛一拍自己双膝,杏眼放光,思路溯向久远历史,“是了,我奶奶的基因,在我身上复苏了——她这个关外的满族人,嗜面如命的!”

讲起母亲的奶奶,便记起母亲曾经给我看过多次的一张黄旧老照片:开始迈向晚年的奶奶,人直立,高大,背景有典型的民国建筑和木窗方格子。她头戴一顶黑绒布帽,穿一身烟灰厚布长褂,左手牵着当时大约五六岁的母亲。母亲坐在松江家中老房子门槛上,在无忧虑欢笑。奶奶的右手举到胸腰前,长长的中指和食指间,夹一支白色香烟。长方脸上虽已现皱纹,凸出的下巴则显出坚毅,紧抿的薄唇让人觉得有点严厉,弯眉凤眼,昭示她年轻时既端庄亦有亮色的清丽。

满族人的奶奶,从严寒地冻的北方,过了长城,过了黄河,过了长江,最后到了江南鱼米之乡的松江。母亲说,她的奶奶出身于一落魄旗人家庭,粗通文墨,很小就随家人逃难到天津卫一大官人家,慢慢出落成稳重娴静一女子,为大官人家掌管所有内勤钱物,25岁时邂逅多年前病逝了太太的爷爷,彼此目视,竟“一视意中”——真是一段奇特姻缘。彼时母亲的爷爷雷补同在京城是外交官。不过,奶奶从天津到北京乘的婚嫁轿子,非正式大婚的红布大轿子,而是“如夫人”待遇普通的蓝布小轿——“我个子大,轿子小,一颠一颠好几天,屁股和肩膀,颠得好痛”——母亲听奶奶抱怨过。爷爷给原来无正式名字的奶奶取了个名:雷白氏。清末,母亲的爷爷衔命为驻奥地利公使,携数十官员及家眷,乘船渡海,乘车过境,辗转亚欧七八个国家,最后舟车劳顿抵达维也纳。奶奶一路相随,在她的记忆里,欧洲的岁月是“人生梦一样的日子”。及至三年后归国,江山将易主,民国在初年——1910年至1911年间。归国后的爷爷最终决定辞官归故里松江,置地造园,远离政争。母亲的奶奶雷白氏,亦一脚踏入以后再也离不开的松江水土。

从母亲当年垂髫的眼里望出去,她那个中过进士做过大官的爷爷,晚年已是个“重男轻女思想僵化的老封建”,而满族人的奶奶雷白氏,则“亲切可爱”。亲切可爱的一点,是很小的时候教她如何做面。先将面粉掺水,团面,“手甩起来,甩起来”,奶奶会快乐地在桌子一边指导她。然后取出一根细长有小半米的椭圆擀面杖——是从关外的北方带过来,“擀面要擀三遍,一次比一次擀得用力,擀得宽,擀得薄,吃起来的面,才筋道足”。之后再撒上干面粉,将擀得宽而薄的面皮,一层两层三层叠起,一把乌黑发亮的长柄刀握在手,要一刀一刀切下去。这时候,母亲的奶奶会转过身,甚至用双手遮住眼睛,“你小心啊,小心,我不敢看刀的,当心切到手指!可你这一刀刀,要切得很细的。奶奶喜欢有筋道的细面!”

母亲的奶奶也有文学细胞,对看到的事物喜比兴。比如母亲切出细细长长的面,奶奶会说,“这长长的细面排起来,就像奶奶小时候住在东北小屋前的那条河,长长的流水啊,望不到尽头,一直在哗哗地响动。”

母亲问,“那是一条什么河?”

奶奶摇头,叹气:“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那时我太小了。”

当年家里其他人不吃面的。从小,母亲煮面的唯一对象,就是她奶奶,连母亲自己也不吃面。煮的是汤面,煮的面味道如何,当时用了什么料,因日子远,母亲自己已茫然。只是,面上要放一块大肉,还要滴两滴猪油,很香的猪油。母亲煮的面,奶奶从来喜欢的。奶奶对制面给她吃的孝顺行为的褒奖,是偷偷塞给母亲看中国的四大名著,周末带她去松江最好的剧场看戏,有昆剧,有沪剧,有京剧。

读初小就看上中国四大名著的母亲,最喜欢看《三国演义》,最喜欢的人物是诸葛亮。诸葛亮啊,人太聪明了。就说草船借箭,三气周瑜,周瑜被气得吐血了,说,既生瑜何生亮,“糊里糊涂被气死啦”。

母亲回忆当年看戏,《四郎探母》,《萧何月下追韩信》,《贵妃醉酒》。杨贵妃在《贵妃醉酒》中的美丽,母亲现在说起还脸放光。贵妃唱的“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母亲记得一字不落。萧何月夜忍饥挨饿追韩信,母亲则专注于舞台上演萧何演员的大胡子。在山高水深的追赶路上,那大胡子在疾疾跑动时,一颠又一颠,一颠高过一颠,“像汹涌不断的波浪在起伏,好看啊”。

看戏最被迷住的还是《空城计》。诸葛亮在城上披鹤氅,戴纶巾,手摇羽扇,凭栏而坐,焚香操琴而歌。现在的母亲,轻摇手,慢摇头,轻声唱,有抑扬,“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泛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解放前夕,在松江高中毕业的母亲,在奶奶暗助下,从大地主的家“逃出来”,到上海自己艰难谋生。但她最舍不得的还是她奶奶,关外的奶奶,逃难过的奶奶,有传奇色彩的奶奶,满族人的奶奶(我也有一点满族人血统呢),“想到奶奶,在松江到上海的火车上,我哭了:以后,谁给奶奶擀面条煮汤面呢?”

今天,我对母亲说:“我这个太奶奶,人寿好像蛮长的?”母亲点头:她活到了94岁,经历漫长的清末、民国,到上世纪1969年,方才离开了松江这块她历经起伏变迁的土地。去世那日,母亲从上海回松江。之前奶奶雷白氏已自己断粮绝水二十余日。她当时的居住地,在松江中山西路一处二十平米不到的低矮暗黑的客堂间,还是租借来的。那天,母亲轻手踮脚地进那黑黑小屋,叫一声“奶奶”,躺在床上的奶奶无声,那被子里的身形是扁平小小的,无法想象原来的形体是丰满高大的。仔细看去,奶奶干黑的脸,左边一处眼角,漫出一滴浊泪。无语,无法对话……

就在前两日,母亲养老院的床前,来了医院的总护士长和护理长,一起细问母亲具体的生日时间。说母亲马上要百岁了,医院要为她老人家祝寿,买个大蛋糕,点烛光,吹蜡烛,一起唱生日歌。母亲不同意。她说自己一出生便没了生母,继母几乎对她不说一句话。小时候,只有她的奶奶是她知音,她习惯安静,一个人。很长的日子,她早就不过生日了。“忘了生日,天天是生日。”

但母亲,在盛情难却下,提了一个“生日要求”:“有可能,到时候,食堂可不可以单独为我煮一碗汤面?”

总护士长和护理长都笑了:“绝对可以呀。”

母亲说:“面送到我床前,不能烂糊糟糟的啊。”

“那一定的。”

“面里要有一块肉,还有,滴两滴猪油。”

总护士长表示,要叫食堂最好的师傅来精心煮这碗面。

这一碗思绪穿越百年与南北的生日面,母亲开始期盼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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