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20年前，台湾白先勇先生在苏州昆剧院排演青春版《牡丹亭》，我得以观看彩排，随即又受邀到台北大剧院观看《牡丹亭》首演，并参加“汤显祖与牡丹亭”学术研讨会。虽然在大学课堂上汤显祖与他的剧作是老师必讲的内容，但时间的流沙使得曾有的了解渐渐模糊，那次与《牡丹亭》的邂逅让我对汤显祖的文化形象又变得清晰起来。青春版昆曲《牡丹亭》在国际巡回演出，轰动效应此起彼伏，让这位16世纪思想解放的先驱、中国的莎士比亚为国际社会广泛知晓。嗣后江西师范大学把《牡丹亭》搬上舞台，我有幸在南昌又以赣剧形式领略《牡丹亭》的艺术魅力。我过去的工作经历与戏剧有关联，但前后若干次履迹江右，一直未得便往谒汤显祖故里。此番因为参加“诗旅江西”采风活动来到抚州，使我得以一偿夙愿。

人间四月，甫入中旬，始在庐山西海与修水流连。忽而雾笼青山，细雨湿衣。但闻微风送馨，山鸟鸣桑。忽而嫩阳高照，飞絮亲鬓。宁州老街游人摩肩接踵，陈宝箴故里桐花映日。4月13日，我与张德义先生一起，自南昌乘车抵达抚州。

暮色中，抚州街灯灼灼，楼静人熙。晚上，抚州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旅游局局长谭玉英带我们前往文昌里观看大型实景演出《牡丹亭》。灯光迷离，人影幢幢，但见杜丽娘与柳梦梅声情并茂，舞于高台水榭。谭局长相告，汤显祖故里汤家山就在文昌里对面。又云数百年变迁，其故居已不存。虽然遗憾，世事沧海桑田，也是情理之中。而其美文佳构已长留世间，代有追慕诵读者络绎不绝，又是何等幸事！抚州文广新旅局赠我一套“临川四梦”，夜于客栈中摩挲再三，展读良久，一如与汤翁对晤。

恍惚中觉得汤翁是一个现代人，穿越数百年时空，来到传统与现代交替的五四分水岭，向着世人大声呐喊个性解放。在数千年传统宗法社会中，女性始终在男权的压制之下，只能是男性的附属品，没有个性独立，没有真正的自由，尤其是自己的婚姻，完全没有发言权，只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汤显祖把觉醒的意识、主宰自我的行动赋予他心爱的人物杜丽娘。《牡丹亭》刊印之后，多少女性爱不释手，泪洒卷帙，渴望能像杜丽娘那样，争取个人的自由与幸福，这部剧作蕴含的巨大的艺术感人力量由此可见一斑。

汤显祖无疑是一位真正的诗人、一个诗性的生命。他那对人类、人性的深情关注，那磅礴充沛的情感力量，那奇幻、出人意表摄人心魂的想象，那华美精致的语言江河，非鸿篇巨制不能尽其意。他以人物命运为诗，以故事顿挫起伏为诗，在语言华服之下，是他那一颗炽热的悲悯之心。而且他写剧的同时也写诗，有诗数卷存于世。

汤显祖也是一个思想家。优秀的诗人或者剧作家、小说家，必然有对宇宙、社会、人生、人性深长而独到的思考。《邯郸记》与《南柯记》同样是借梦境来隐喻真实世界的尔虞我诈、得失枯荣，无论是磁枕中的世界还是大槐安国，演绎的都是人间美丑、人性善恶，而又以梦醒来暗示功名利禄的虚妄。

4月14日，我们乘车向西南的乐安县湖溪镇而去，那里有个久负盛名的古村落流坑。村落周围高耸的巨樟，已经告诉了我们它的悠久历史。这种古村落是中国传统宗法社会聚族而居的典型缩影，房屋的结构与徽派大同小异，只是外墙是窑砖的本色。如果时光返回到100多年前，那时的广袤土地上，远远近近都分布着这样的村庄。也完全可以想象，当年的少年汤显祖们在巷道中奔跑追逐，赶往村中私塾上学的情景。下午回到抚州，参观完市博物馆后，在落日的余晖中登上雄伟壮观的拟岘台。这座建于北宋又经过多次重建的楼台，与幽州台、鹳雀楼、郁孤台并称天下四大名台。无数文人墨客在这里留下了诗，留下了故事，供后人凭吊、遥想。曾巩、晏殊、王安石、朱熹、陆游、陆九渊、文天祥、八大山人、曾国藩等均来此登临。汤显祖也在这里留下了诗篇。他在家乡生活的漫长岁月里，每年甚至不止一次来到拟岘台。或夏日晴空，远山岚烟轻笼，眼前抚河岸阔波平。或逢风雨如晦，江山一片茫茫，愁肠百结，思接千载。只是其所属之时，正逢古台圮坼未修。睹此境况，当尤生兴废之感慨。

4月15日，参观王安石纪念馆及游览文昌里诸景点。王安石的家乡属于抚州西北的东乡县，出生地为江宁。他与汤显祖称得上抚州最具影响力的两位文化名人。王安石志高行洁，为官刚正不阿，诗文皆可彪炳千古，惟其熙宁改革，历史上饱受争议。我对这段历史无所深入，然窃揣其均输、青苗、免役、市易、均税诸法，意皆似为民松绑。对这位家乡前贤，汤显祖应是崇敬有加。继而游览万寿宫，此为文昌里的一处道教建筑。文昌里老街如今修缮一新，保留了老建筑的旧有特点，而新建亦与之协调。这里还有一座天主教堂，据说建于清光绪年间。汤显祖故居已无遗迹可寻，但所在地建筑墙面斑驳，年代亦久，颇有岁月沧桑之感。路过也顺便瞻仰正觉寺及正觉寺塔，未及进。王安石回故乡时来游此寺并作诗，汤显祖来寺也曾作一诗：人生苦短千万虑，放下不如喝茶去。涤得内心空世间，清香一口入禅意。谢灵运纪念馆展现了谢灵运生平，他对山水诗的贡献，他与临川的关联。

终于来到汤显祖纪念馆。大门内主道中央立着汤显祖塑像，长衫飘飘，背手似行，目含悲悯，垂视世间。楝树正在开花的季节，淡淡的花香在空气中弥漫。入得馆中，有关汤显祖学校与家庭教育、阅历行藏的介绍，以及对他的诗文创作及“临川四梦”的介绍。最令人难忘的几个细节，一是《牡丹亭》刊印后，一位女子日日诵读，情难自已，竟至殒命；还有一位女子执意要给汤显祖做妾，为汤显祖坚拒。二是他所立人生戒律《四香戒》：“不乱财，手香；不淫色，体香；不诳讼，口香；不嫉害，心香。”三是他在临终前作诗7首，题目分别是：祈免哭，祈免僧度，祈免牲，祈免冥钱，祈免奠章，祈免崖木，祈免久露。无需更多诠释，其所主张的价值、思想，不能不在人们的心头产生轰鸣的回响。

汤显祖所处的是一个思想相对活跃的时代，与他同时代的江西人罗汝芳提出“赤子之心”之说，福建人李贽提出“童心说”，应该说都是强调个性回归，而这也正是汤显祖在《牡丹亭》中所主张的，他也由此成为明末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启蒙思想的先行者。明朝中后期发生的思想解放的潮汐，是中华文明在先秦之后、两宋之后再一次扬起向着更高文明迈进的思想风帆。汤显祖既为环境所造就，亦是造就环境者，是潮汐中的一朵浪花。

作为思想解放的先声、文明进步的先驱，除了时代的惠顾，汤显祖自身亦是天赋异禀。他少年时就能作诗属对，加上本为书香门第，又延有名师教导，为后来的戏剧创作夯实了基础。美丽的江南山水，深厚的文化沉淀，自然会孕育出生生不息的优美的灵魂。《滕王阁序》所盛赞的美景岂止是豫章所独有，抚州乃至整个江南西道，随处皆是诗意图画。一个人的文学想象力、创造力，离不开他对大自然的感受与记忆。“临川四梦”无疑也包含着自然山水对汤显祖的馈赠。抚州是人才之乡、文化之邦，众多先贤的故事、著作与成就也启发了他，滋养了他，成为他跻身贤者行列的动力与助力。

汤显祖的成就与他的文学天赋有关，也与他刚健正直的性格有关。他宁愿不取功名，也不委屈自己的人格与权贵合作。他痛恨人间的不平，认为任何与不公的妥协都是对自己良知的出卖，是与奸佞合谋戕杀正义。所以，他虽有满腹经纶、治世良策，仕途却尽是坎坷，致使他最终辞官归里，潜心创作。他的作品闪耀着人性的圣洁光辉，与他的高尚人格相表里。

汤显祖20多岁即寄居南京，求学为官，只有短暂地被贬外放，直至辞官归里。这段人生阅历举足轻重。一是江左作为当时的文化发达地区与全国副中心，其视界与开放程度非江右可比，这使得他同时具有江右江左的文化眼光。二是宦海沉浮，令他深切体会世态炎凉、世风浇薄，从而能以冷静理性的态度剖析人性、理解人心。

在汤显祖生活的年代里，抚州是一个多元文化并存的地区，佛教正觉寺、道教万寿宫都有很大影响力，儒家、道家思想自不必说。13岁时他就听过罗汝芳的讲学，也从此接受了这一派的思想。40多岁时游历岭南，又在肇庆接触了天主教传教士。在火车还没有到来时，赣江是南北交通的大动脉，连接着长江与珠江水系。临川虽非紧傍赣江的城市，但外面世界的资讯也会很快传到这里。所以，即使是晚年长期居住在乡里，他依然可以了解外面世界的动态，而不至于保守自固。研究汤显祖及其创作，这些因素都不应被忽略。

离开了汤显祖纪念馆，离开了抚州，离开了江西，汤显祖这个名字仍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回荡，促使我以深深的敬意写下上面的文字，且以小诗作结：

明人汤显祖，郡望抚州府。

五岁擅属对，少时营诗圃。

文章千古事，经纶满胸腑。

功名当有节，岂可有价贾。

慨然挥袖去，羞与权贵伍。

治世献良策，犀辞斥朽腐。

毅然挂冠去，回乡侍田亩。

笔下成四梦，风标高独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