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课本上知道黄河和长江之前的最初10年里,对于我们这些晋南农村的少年来说,汾河也是一个传说。经常听到长辈们炫耀地说起,刚刚赶着马车从河西拉了一趟炭回来,“水可大啦,望也望不到边!”他们骄傲地赞叹。小孩子们在不远处疯玩,看似没心没肺,实际上支棱着耳朵一字不漏地都听进了心里。但我们不羡慕,因为有村西的那条小河就够玩了,对于我们来说,10里之外的汾河太遥远了。直到又10年后,我已经到了省城太原求学,有一天在图书馆看书,忽然就明白过来,原来我们村西的那条小河就是汾河的支流,她在局部区域中向着西方流淌,而没有遵循西高东低的大地理环境,是因为汾河在西边,她在投入母亲河的怀抱。并且,在对祖母讲述的故事的回忆中,我觉醒了对河流的感知意识——其实村西那条小河并不在地平面上,她在一条宽阔的河谷底部,与地面有10多米的落差,河谷两岸遥遥相望足有一二百米远近,可以想象在久远的历史中,这条蜿蜒温柔的小河曾经是何其的波澜壮阔!祖母讲述过,我们的村庄最初就建在河边,周围垒着一圈又高又厚的石头墙,石头缝隙里都填满了泥沙,发大水的季节,汹涌的河水在围墙外面不断上涨,直到快要跟墙头齐平,就很神奇地不再上升,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奇景:村墙外是汪洋大水,村墙里鸡鸣犬吠、烟火日常,有那胆子大的男人们,扛着钯子上到墙头去在浑浊的洪水里打捞木料柴火,“手快的够家里灶上烧一季子的!”祖母平静地说。 然而回忆却让我无法平静起来,试想如果村西那条作为支流的小河都曾经奔腾咆哮,冲刷出一两百米宽的河谷,她注入的汾河该是何其的浩大啊!更何况,汾河绵延近千公里,有100多条大小支流,号称“百纳汾水”,这是有过怎样壮阔历史的一条大河啊!很快,我就从史料中领略到了汾河的气魄,——距今2100多年前,汉武帝刘彻的船队由黄河河口进入汾河,来到河东汾阴(今山西省万荣县)祭祀后土,之后乘坐高大的楼船泛舟汾水,饮宴中流。时值秋后,洪波涌起,烟水浩渺,武帝诗兴大发而作《秋风辞》曰:“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萧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这就是汾河“棹歌素波”美誉的由来。作为这样一条浩瀚大河的支流,我们村西那条小河曾经也应该是可以行舟走船的吧。而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她是连名字也没有的,她是沿河各个村庄的天然界河,流经上游杜村时就叫杜村河,流经我们李村时就叫李村河,而当村里的人们谈起她时只叫她“河”,两个下地的人碰上,一个问:“到哪里干活去呀?”一个回答:“河里。”——不是下河的意思,是把河谷和河岸上的土地都统称为“河里”。 河里实在是我们这些放牛娃的乐园,夏天的时候浅浅的河水被阳光晒得像温暖的被窝,我们光着屁股在水里欢快地扑腾,大呼小叫打水仗;岸边露出水面的石头上,婶子大娘们正把泡好的皂荚裹在粗布床单里,抡起捣衣杵使劲地砸,“嗵嗵嗵”此起彼伏响彻河谷。说笑声中揉搓好衣物,抖起来铺在水面上拽几拽就被水流冲洗干净了,叫个同伴合力拧干,抖开就铺在岸边缤纷的叶花草叶上,小风儿吹着,不消一刻就干了。离我们游泳的地方不远处的下游,大人们都说水里有一眼深井,会把小孩吸进去,那块水域远远看过去确实颜色要深一些,像是水面下有一张巨大的荷叶。那里是小孩子的禁区,却是个至关重要的地方,因为水深的地方正好下水泵,所以经常会有一台拖拉机被嘴角叼着烟头的叔伯眯缝着一只眼开过去,用车头发动机上的皮带带动抽水机,通过一条黑色巨蟒般的胶皮管把河水扬到10米高处的河谷上去,灌溉方圆数百亩土地上的庄稼。高处看守水渠的叔伯们不时发出憨厚而响亮的笑声,很宽容地任由我们拿着一块破窗纱接在龙头下面捉那些在抽水机中幸存的小鱼小虾,有时候他们会恶作剧地悄悄示意下面看守柴油机的叔伯突然加大油门,让瞬间加大的水流把我们带倒进水渠里。每当这个时候,他们必将会招致洗衣服的婶子大娘们尖利的责骂。那可真是一幅其乐融融的田园图景啊。浇灌过的玉米地和高粱地,在静夜的虫鸣中会发出清晰而嘈杂的“吱吱”声,那是无数庄稼一起拔节的声音,小学的语文课上老师教到“天籁之音”这个成语时,我无端地就会想起跟随父亲在墨黑的田野里听到的庄稼一起拔节生长的自然之音。 夕阳压山,庄稼地也快浇完了,童心未泯的叔伯们玩兴大起,跳下水去把抽水机所在河道上下游的泥坝口子都堵起来,柴油机的油门加到最大,一会儿的工夫这快被隔绝的河段就渐渐露出黑亮的河床,那些躲在水草和淤泥里的大鱼小虾们惊慌地跳跃起来,一片银光闪闪。“把你们的大盆给咱用用,谁的盆给谁分鱼啊,不白用的!”叔伯们笑嘻嘻挽着裤腿站在淤泥里,冲着收了晒干的衣物准备回家做饭的婶子大娘们喊,于是那些来时装了衣物的廉价塑料大盆便红红绿绿地扔过去好几个,有些鱼慌不择路干脆直接就跳进去了。所以就算是黄土高原上的北方乡村,我小时候也经常会吃到鱼,虽然只是很普通的被我们称作“梆子鱼”的白鲢。我很佩服父亲杀鱼的手法,娴熟而优美——母亲的油锅已经在火上了,他才把鱼捞出来扔到院子里,提着把剪刀走过去蹲下来,把摔晕了的鱼握紧了,先剪去鱼鳍,再用剪刀划开柔软的鱼腹,只一掏就把全部内脏都扔地下,已经开始“嚓嚓”地刮起鱼鳞了——母亲锅里的油刚热,喊一声“鱼好了吗?”父亲已经把刮好的鱼在铅铁盆里的清水中洗干净,甩甩鱼肚子里的水,直接丢锅里,“嗞啦”一股青烟,香味就飘满了暮色四合的院子。我和弟弟忙着在鱼的内脏里翻找鱼鳔,那东西一脚踩上去会发出极其响亮的一声“啪”。而我最喜欢吃的,是游泳的时候在岸边的水草里捞回的河虾,它们是水晶般半透明的,母亲炸完鱼,会就着锅底那点热油把河虾倒进去稍微翻炒一下,瞬间河虾就会变成红色,这时候撒点盐巴倒进碗里,就是最美味和富有营养的小吃。那条无名的小河,她灌溉了庄稼,提供了水产,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们,也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乡愁。 我小时候调皮而贪玩,常常趁着大人睡午觉的晌午偷偷溜出院子,带着自制的渔网穿过寂静无人的村落,一个人跑到村西的小河里去捕鱼。正午的阳光晒得头发能燃烧起来,然而每当渔网里有背上长刺的刺鱼和长着花斑的绵鱼蹦跳,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真是无法形容。我们给所有的鱼都命名了,跟前面说过的梆子鱼一样,刺鱼和绵鱼都不是学名,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昵称。现在想想真是命大啊,那个时候田野里是有狼的,一个10岁的孩子在杳无人迹的大中午一个人置身巨大的河谷,何其危险,但当时是一点都不害怕的。河谷两边是十几米高的陡岸,布满了野兔、黄鼠的洞窟,还有数不清的土蜂窝,被密匝匝的酸枣和枸杞覆盖着,这些寻常的灌木曾给我的人生理想带来希望,——虽然家里到处是父亲买来的文学杂志,我那个年龄还是最喜欢看连环画的,然而家里是不会给钱去买课本之外的“小人书”的,于是只好自己想办法去挣钱,镇街上的废品收购站是收药材的,我就率领着弟弟各自背着一条蛇皮化肥口袋,扛着小撅头去河谷两岸挖枸杞根。枸杞根扎得很深,好在河岸上的土比较酥松,半天就能挖满一口袋,背回来用衣杵在捣衣石上把枸杞根的外皮砸下来,铺到窗台上去晒干。心里急啊,每天放学后都要去看看晒干没有,然而当晒干时又很失望,因为满满一窗台的枸杞根皮晒干后萎缩成了一小堆,看见就没几两重!挖上一两个月的枸杞根,卖个三五块钱,反倒舍不得去买新连环画了,从废品收购站出来,径直跑到新华书店外面租“小人书”的书摊上去,2分钱就可以看一本,可以看整整一个暑假。那时候,我的理想就是什么时候自己也在镇街上摆这样一个书摊儿,想看就看!然而河岸上的枸杞根虽然挖不完,奈何我们兄弟毕竟不是药农,每天写完作业天就黑了,晚饭前还得出去疯玩一会儿不是?现在想想,我们这些出生在20世纪70年代的农村孩子,日子虽然艰苦一些,但因为和山川河流、田野万物一起度过童年岁月,实在是在心灵深处留下了滋养一生的诗意。 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童年的时候是没有去过汾河滩里的,因为那时候汾河常常发大水,大人们担忧我们的安危,就对汾河滩的凶险极尽渲染,数里宽的滩涂上长满了喜欢盐碱地的古老植物,银灰色的藜(灰灰菜)和水嫩的马齿苋,是家畜和割猪草的孩子们的天堂,但平坦宽阔的滩涂也会在大水突至时令人畜无处可逃。前些年写一部长篇小说,回忆起五六岁的时候在姥姥家老村子里的时光,有一个梦幻般的场景始终困扰着我,那是一块长满皂角树的巨大湿地,阡陌纵横,类似于南方的稻田,记不得种的什么作物了,印象深刻的是沟渠交错,田里也是水汪汪的,小荷叶般喂猪的水葫芦居多吧。十几岁的小舅舅带着我们表兄弟几个去水渠里抓鱼,他高挽着裤腿站在水里,突然扑下身去抱起一条银白色的大鱼,“啪啪”甩着尾巴击打着舅舅的赤裸的胸口,他几乎要站不住了,赶紧喊我们把桶提过去。好容易才把鱼倒栽进水桶里,尾巴还垂在外面,一条鱼就装满了一个大水桶!我们抬了三四个水桶来的,结果鱼都太大了,每个桶里只装得下一条鱼,只好抬了三四条鱼回去。好些年使我感到困惑的是,那样又窄又浅的细细的水渠里,怎么会有跟成年人大腿一样粗细的大鱼呢?那不过是块湿地,并不是水库和鱼池啊。长大后我找小舅舅和几个表兄弟都求证过,确定那并不是梦,但他们当时已经是纯正的庄稼汉,对我这个书呆子的大惊小怪很不以为然,哼哼地笑笑没有多说话。后来还是我自己醒悟过来,原来老村子所在的那块湿地,就是古老的汾河滩涂,大水退去后,很多巨鱼搁浅在沟渠里,留给一方人们母亲河的恩惠,也成为我们儿时的梦幻王国。 我在太原求学那些年,坐着绿皮火车往返故乡,在南同蒲铁路沿线上看到汾河断流,萎缩成一条细细的黑线,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晃30多年过去,女儿上初中的时候,汾河公园太原段已经建设成为60多公里长的景观长廊,各种珍稀的鸟类都回归了草木葳蕤的河畔,汾河重现“山衔落日千林紫”“沙际纷纷雁行起”的汾河晚渡盛景。暑假的清晨,我陪着女儿在沿河的塑胶跑道晨跑,歇脚的时候,在“桐叶封弟”雕像前给孩子讲当年周成王用桐叶剪成的玉圭把弟弟叔虞分封到唐国,后来唐国改成晋国的历史故事。孩子是幸福的,汾河在她眼里一开始就是一个美好的自然与人文相谐的景区,她没有经历过我与这条河流还有那些无名的支流的生命故事,那天在汾河公园,我很想给她讲讲村边那条小河的故事,却发现无从说起,因为那条小河连个名字也没有,就像祖祖辈辈生活在河边的人们一样平凡。汾河的100多条支流里,有多少是这样无名的河流,她们又养育了多少代平凡的人们,谁也不知道。 (作者系山西省作家协会主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