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一天的驻村工作,晚上和村支书散步,不觉间走进了村里的小学。夜幕下校园空荡荡的,教学楼矗立在黑影中,隐约可辨每层楼外墙上的红色标语。打开教室的灯,几行几列课桌椅微微歪斜,桌上散乱着来不及收拾的课本,想必放学时孩子们一定很兴奋吧。村支书多年前曾是一位乡村教师,此时走上讲台,很有兴致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2024年春季学期开学第一课。”我坐在座位上,翻开面前的语文课本,找到熟悉的课文,认真地读起来。恍惚间,一个个方块字从书里飞出,五彩斑斓,引着思绪回到求学伊始。 或许是孩童对故事和图画有着天然兴趣,我学生时代的想象,是从小学语文课文的插画延伸开来的。每当新学期发新书,最先光顾的一定是语文课本。一头埋进新鲜的书页,猛吸一口浓浓书香,兴奋地翻开目录,一行行往下找,满怀期待地锁定感兴趣的题目;或是快速翻动全书,当看到喜欢的图画就停下来,细细观摩一番,再从头到尾认真读一遍课文。 李白的《夜宿山寺》曾给我带来奇幻的想象,画中夜很深了,一座古寺孤零零高耸在山巅上,远处的弯月冷冷的,辉映着茫茫云海。我看得入神,耳边喧嚣全都寂灭。那句“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让人害怕又好奇,天上真有神仙吗?是不是楼越高越靠近神仙呢?这些疑问好长一段时间萦绕在我脑海里,课上课下歪着脑袋想啊想,眼前浮现出云海飘浮中的古寺。 放学铃响,和同学成群结伴走出校门,远远望到马路对岸的爷爷,正背着手,在夕阳中拉下长长的影子。比起爸妈,我更喜欢爷爷来接放学,因为可以大胆提许多任性的要求。 祖孙两人走在回家的街道上,两旁大树繁茂,商铺林立,有热气腾腾的面包店,有琳琅满目的音像店,还有摆满各式零食的杂货店等等。我最爱的是大榕树下那间矮小的书屋,当然不是为了购买辅导书,而是沉浸于搜罗漫画书。有阵子迷上《龙珠》,每当放学总扯着爷爷的衣角拐进书屋,在光线昏暗的层层书架上来回摸索,找到目标后兴奋得大叫,蹦蹦跳跳到前台登记出租,一笔一画写下名字,一本书租一天只需五角钱。在童年的时光里,除了每天面对的世界,总还有一个想象中的世界,那里五光十色,没有现实的重力,可以无忧无虑自在遨游。 光阴流转,青春潜进逐渐躁动的岁月,很快迎来了初中。从那时起,我就与一切无关考试的闲书告了别。学习的科目从三科骤增为七科,下午放了学,晚上还要自修,读书似乎不再是生活的点缀,而成了生活本身。只记得语文课本的配图由小学时的彩色变为灰白,数量也大幅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大段不易理解的文字。我不再以欣赏的眼光看待课文,每堂课坐得端端正正,紧绷绷盯着那一行行铅字,像个严阵以待的猎手,要仔细地在字缝儿里搜出考点来。 唯一例外的是历史,还能从课本里读出些许兴味来,我常常盯着一幅幅历史人物的插图,想象一桩桩历史要事的细节。抬起头,环顾四周,同学们坐在安稳敞亮的教室,一张张面庞洋溢着朝气。我懵懵懂懂地感到,这一切似乎并非理所应当。它与课本中明暗相间的叙事,与字里行间偶尔出现的“人民群众”,似乎都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但对于当时的我而言,这样的认识和感受,毕竟只是粗线条的。更多时候,我醉心于追求一次次华丽的高分,享受家长和老师们的夸赞,最大乐趣在于获取高分,而过程似乎并不重要。 偶尔抽出闲心,在红霞的傍晚望向教室窗外,绿皮火车从远方“哐当”而来,满载着关于友情和爱情的想象又匆匆驶向远方,总能引起阵阵莫名的感伤,像是未经陈酿的果酒,酸甜而微醺。回过神,我强制自己继续低头伏案。身心拔节生长的初中时代,就是这样伴随着理性和感性的激烈交锋。好在当时学习尚能对付,成绩不错,中考总归是顺利的。 上了高中,学习难度和压力骤然加重,真正是“学海无涯苦作舟”了。高中的教室似乎比初中更窄,书桌一张挤着一张,桌上的大小书本层层叠叠,彻底遮住了遥望窗外的视线,也挤压着那方空间里多余的遐思。那时候偶尔的喘息在每周四傍晚,妈妈提前在家里盛好饭菜,提着篮子带到校门口的老松树下,等待着我的到来。 有一段时间,考试成绩总是不理想,心情跌落谷底。妈妈带饭来,我也只顾闷着头吃,待到吃完,忍不住叹气,问母亲,要是考不上好大学怎么办?母亲不假思索道,放心吧,天无绝人之路。是啊,天无绝人之路,但人却有必经之路。于是,我每天踏着东方稀落的星光,在湖边晨读;每晚披着月辉回到宿舍,又接着挑灯夜战。春去秋来,花开叶落,不曾停歇。直到那年季夏,被压抑着的远思,乘着一纸远道而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终于轻飘飞扬。 从小城市来到北京求学,挣脱无尽的考试,我对一切都感到新奇,满怀热情地加入熙熙攘攘的学生社团,恣意跑跳在宽大热闹的体育馆,周末再唤上三五好友,在各处名胜古迹纵情游览。视野从狭窄的书页跳脱而出,青春的天空“刷”地焕发出光彩,我以为这才是青春岁月最朝气的注解。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新鲜感慢慢退却,从跃跃欲试变得习以为常,一股莫名的空虚感在心里淡淡游荡。我开始静下心来,未来的方向在哪里?如果没了一场场标刻未来的“考试成绩”,又该如何检验自己的成长与进步?大学曾是少年对远方最恢宏的想象,如今却需要给想象一个坚实的落脚处。短暂思索后,我沿着中学时代的思维惯性,将学业成绩作为主要追求目标,决心通过刻苦学习在每次期末考试中考取高分,获得奖学金,成为别人眼中一如既往的学霸。然而,兴许是早已厌倦对考试无止境的追求,也可能是本就对枯燥无味的法学知识缺乏兴趣,我很快就失去了钻研的动力。每天下了课无所事事在宿舍玩手机,或在社团忙忙碌碌实则内心空空,我又开始迷茫了,彷徨无措,更甚以往。 那个学期,正在上罗翔老师的刑法课。一天课上,我又在神游,老师不知讲到什么,中断了专业知识的讲授,转而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们,除了学好专业,更要多读专业著作以外的书籍,广泛涉猎文学、历史、哲学等领域的传世经典,从古今中外人类最深邃的思想中汲取智慧。唯有如此,才能真正丰厚自己的学养根基,纠正狭隘的偏见,最终找到一生坚定之事业与信仰。这席话一下抓住了我,从此豁然开朗,又或者说给了当时的我一个借口,一个暂时逃离枯燥专业课的“官方理由”。 从那以后,我开始爱上在图书馆里徜徉。大学时的图书馆,远看仿佛一座宏伟的梯形宫殿,两根大理石柱矗立在大门前,直插馆顶,需三人合抱。走进大门,一共四层楼,底下一层是专门的自习室,上面三层均为宽阔的藏书室,行行书架间隔齐整,转角或靠窗处错落摆放着实木桌椅,可随时坐下阅读。我踱过人影憧憧,在一座座轻微蒙尘的书架上细细翻寻,目光锁定钟爱的书,或是隽永动人的文学小说,或是厚重传世的辉煌史籍,再或是严密深邃的哲学经典。取下书本,择一方窗明几净的角落,在日光温柔里摩挲翻阅。 经广泛涉猎,我发现在文山书海,最爱的还是历史。透过泛黄的纸被,我得以纵横古今长空,于江南水乡,置身金黄稻浪,老农滑落热汗,镰刀与谷穗齐飞;在塞北大漠,驻守一座戍楼,征夫飘起白发,大雪茫茫漫天山;于古道驿站里,将夜雨沏成一盏孤灯,席地而坐,晤谈古今骚客,静悟天地之悠悠。视线远了,油盐淡了,岁月在缩短,生命在延长,贫乏的认知在历史中被注入了充盈的智慧。 重新找回阅读的乐趣后,即使专业课成绩平平也有了安慰自己的理由——我知识面广嘛。然而,漫无目的的阅读时光虽让人放松,但又总感觉心有不安,似乎少了某种坚实的依靠,可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大学岁月就匆匆结束了。 参加工作后不到半年,我被单位派驻到村开展乡村振兴工作。除了节假日,平日里吃住都在村。这座村庄四面环山,一多半村宅建落在山脚、山坡上,错落掩映在葱茏的草木之中,春风吹来,漫山遍野翻滚着滔滔绿意。从象牙塔走出,由一名学生变为驻村干部,我常常顶着日头,在田野阡陌上赶路,在竹篱屋舍间走访,乡间的太阳晒黑了我的脸,也滚烫着我的心。笨手笨脚地跟着村民剥取桂皮、种植水稻、喂养猪仔,一点一滴学习从前闻所未闻的知识和技能。这是和在学校时截然不同的感受,处处“无字”又处处是学问,无一人称“师”而人人皆可为师。当一次次看到村民们因为我的努力而逐渐舒展眉头,村庄的面貌因为我的到来正一点点发生改变,我终于感到了一种丰厚的喜悦,一种飘浮云端久矣,如今稳稳踩在地上的踏实感。 跟村支书散步结束,回到住处。打开台灯,翻开熟悉的书,窗外蛙鸣此起彼伏。仿佛又回到了书声琅琅的时代,只是讲台上不再有老师,同学变为群众,书桌化作田野,青葱校园成了广袤大地。此时,纸面的文字不再是业余的消遣,而成了指导实践的真实力量。我才明白,原来最适合读书的地方不在明净的教室,在乡间的土地;最丰富的知识不在层叠的书架,而在人间的烟火。莽莽群山之间,蕴藏着古老中国最真实的一面,这是我从前缺失而今正在补上的重要一课。 夜深了,熄了灯躺上床。我努力平了平仍在起伏的心绪,想要尽快入眠。今晚从学校出来时,已答应村支书,要给孩子们带来一堂以求学经历为主题的成长课,明天早起再备一会儿课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