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场春雨,旷野翻绿。那是一种娇嫩、羞涩的绿,夹杂着浅浅的黄青。田沟囤积雨水,远远望去,白亮亮,在青绿之间闪动。我挎个竹篮,握一把剪刀,去田野剪荠菜。 严寒是季节最残忍的部分,土被冻住了,土层结出冰片。昆虫和草本,再也无法苟延残喘,彻底死去或倒伏腐烂。这是最后的霜期,大地晨昏皆白,苍苍茫茫,四野洁净。荠菜的地下根茎似一颗没有发育(不分瓣)的圆大蒜,饱吸着所剩不多的地热,在霜下冒芽,独茎而上,青芽直挺,似韭尖叶,基生叶呈莲座状,茎生叶披针形,芽叶溢绿,像蓝翡翠的翅羽。这是一种向死而生的植物。只要春雨到来,芽叶旺盛地肥起来,一节节地抽出来,叶叶盘踞又散开,形成一蓬蓬。 雨,在春天有了别意,只有大地上的万物可以深解。雨不仅仅是润物,更是唤醒和催生。每一场春雨,都是生命的一种况味,也是一种宽慰。不同的况味和宽慰,给予生命不同的形色。从另一个角度说,春雨不是从天上降下来的,而是从土里冒出来的——春雨渗透了根须。野草按照雨水的意愿,涂改着旷野。荠菜挤占了田坑地头,挤占了长满苔藓的泥垛墙缝。 立春至惊蛰,荠菜最为羞嫩,茎叶没有丝毫的纤维化。挖荠菜是南方采集野菜的日常生活方式之一。妇人或小孩蹲在田里,用小锄头挖荠菜根部,抖抖根泥,齐整地压在篮子里。但我不挖,而是剪,在圆茎的根口剪一刀,取走整株。圆茎还在地下,细细的根须还深深地扎在湿泥里,不用三五日,茎口又会咕咚咚地冒出新芽。不要对植物连根拔起,甚至带出泥土,哪怕是对一株野菜。否则它就永远消亡了。 杜甫在《赠卫八处士》说:“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好友相见,有一碗炒春韭一碗黄米饭对吃,已是人间清欢,何况还有酒“十觥”。比酒更好的,是春光。剪荠菜,必是晴好之日。紫云英酝酿着花意,白菜开黄花,萝卜开白花。田野深处,有一座四角雨亭,一棵老桃树在亭前撑起了满树的红桃花。这是田埂最盎然的月份,董鸡在茅荪掩藏之下,咚咚咚,叫得热烈深情。金樱子莿藤爬满了浮萍状的肥叶,一挂挂垂了下来。水沿着田沟弯弯绕绕,千转百回,注入了河汊。 随意伫立哪一块田头,都可以清晰地看见田畴的纹路。水与野草野花织就的纹路,也是春光的纹路。荠菜矮扑扑,混杂在众多丛生的杂草之中。有蒲公英的地方,就有荠菜;有苦草的地方,就有荠菜;有鹅肠草的地方,就有荠菜;有野苦荬的地方,就有荠菜。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难以区分野苦荬和荠菜。野苦荬和荠菜初长之期,它们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在无法分辨的情况下,折断一枝茎,断口处流白色汁液的,是野苦荬。其实,它们区别很大,荠菜是十字花科,属一年生或两年生植物,野苦荬是菊科,属一年生植物,基部叶型不一样,花期、花色、花状等都不一样。 春天,可食用的南方野菜非常多,如山蕨、野水芹、马兰、蒌蒿、藜蒿、水竹笋、苦竹笋、地耳、蒲公英、香椿叶、楤木叶、野艾,等等。荠菜无疑是最受欢迎的。在物质贫乏的年代,菜荒(通常指农历二~三月)时,梅干菜、腌制菜、泡菜、咸菜等成了餐桌的主角。正是这个时候,荠菜出现在八仙桌上,一下子,它就成了味蕾的救世主,把我们从又咸又干的味觉中解救出来。虽属野菜,荠菜却毫无涩味、苦味,口感柔滑,回味略有浅甘。无须下水焯,直接切好,下热热的油锅翻炒,可调糙米粉做成菜糊,也可调红薯粉做荠菜羹。最妙的做法,是咸肉切丁,熬出香油,翻炒荠菜,抖锅七八次,即出锅热吃。 剪了荠菜回来,我孩子便嚷嚷着要包荠菜饺。我哪会包饺子呢?只得又去剪更多的荠菜,买来面粉和肉,请邻居包饺子。我孩子喜欢吃饺子,尤其喜欢吃藕饺和荠菜饺。孩子却不识荠菜。我把荠菜摊在桌上,让孩子识别。这也算是自然课吧。“我们吃过的植物动物,都要认识,这既是一种感恩,也是一种道德。”我这样对孩子说。人是它物养育的。记得养育自己的物,就是记住了长物的那片土地和气候。人的一生,就是积累美好记忆的过程。一个特别注重这个过程的人,必然是一个丰富的人:对生活的热爱,倾注了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