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风,几乎感觉不到寒意。 风,是比水还要自由的存在,没有岸的束缚,无色,无臭,无形。它的形,藏在水波里,藏在芦苇的醉态中,藏在树叶的沙沙声里,藏在起伏的稻浪里。风吹过江南小镇平静的河水,涟漪荡漾,眼波动人。风吹过最后的晚稻田,细碎而迅疾的稻叶微响,若细小的铃铛在传递着隐秘的欢乐。风吹过芦花丛,飒飒作响,似摇曳的哀愁。一阵稍大的北风吹过,芦苇的丝絮裹着种子摇摇飘去。手杖轻微的声音,惊起杉树上的鸟儿,鸟爪儿的微力蹬在树枝上,金黄的杉树叶子便零星地落下来。烦闷之中,我在河边漫步,独享这风的盛筵。 去年海棠初绽之时,疫情开始泛滥。我住的地方僻远,偶尔能走出小区,去河边散步,发现岸边居然种着一些海棠。那时正读《红楼梦》,怡红院里一边种着数本芭蕉,一边种着一株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河边的那些海棠,瘦削不堪,没有其势若伞的阔大,树身上还爬着一些毛辣子的壳,初见之下,惊喜却难以言表。春分那天大雨,跑了很远的路做核酸,回来去看那几株海棠。花儿娇羞半开,花朵上垂着雨珠,愈发动人。雨中徘徊,不肯离去,心里蓦然涌出一句诗来:海棠一树开无主。是的,它孤独而骄傲地开着,不需要主人,也不需要人来欣赏。小区里也有一些海棠,有单瓣的,有重瓣的,令人称奇的是还有一棵白海棠,树冠足有十平米大。可我挂念的,始终是河边的那几棵海棠,只要可以散步,我就要去看望它们。岸边是大片荒地,有人种上了油菜,黄色的油菜花满眼都是。那种绚丽的黄,只是海棠的背景色。 沿着河岸走着,看那春水微波,泛起浅浅的涟漪。有一只白鹭从对岸向我这边飞过来,看见我,便改了方向,飞向东边去了。忽然想起几句诗来: 对岸的树丛中 惊起一只孤独的野鸽 向我飞来 那个诗人执拗地说:“我要到对岸去。”这是人之常情。每个此岸的人,似乎都对对岸有着某些期待,赋予其幻想或理想色彩,不管那是关于文化、地域还是自然方面的。如果说诗人是一只飞鸟,当他飞越河流的时候,河水“涂改着天空的颜色”,“也涂改着我”,而“我”留在岸边的影子“像一棵被雷电烧焦的树”。对诗人来说,河流是真实的,也是象征的。对我来说,河流就是河流,它的颜色、温度、波纹都如此具体而清晰,没有被象征征用,但是我也希望到对岸去。河的这边,有海棠花,有油菜花,有浅紫红的细小花朵哀艳无声地开着。那么对岸呢?我只能看到一丛丛的夹竹桃,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树,以及向远处延伸的田野。我沿着河流走下去,想要到对岸去,走了两三公里,发现那座联通两岸的桥被竹竿、铁丝封住了,那自然是疫情防控所需。 清明过后,海棠便渐渐飘零了,粉红花瓣飘零一地。东坡《寒食帖》里说:“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似为当时景象所写。除了海棠,北窗下居然还种了几棵芭蕉。海棠颜色,与胭脂最近,古代诗人每有吟咏。晏殊词云:“海棠珠缀一重重。清晓近帘栊。胭脂谁与匀淡,偏向脸边浓。”即是一例。刘兼咏海棠:“烟轻虢国颦歌黛,露重长门敛泪衿。”似与黛玉得名也有些关系。海棠是大观园里十二钗们的象征,为什么还要种上芭蕉呢?佛教经典认为,人的肉身就如芭蕉、芦苇、伊兰、水沫一般空虚不实,“中无有坚”。十二钗们的生命如此,宝玉的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或许这就是怡红院“蕉棠两植”的原因。 五月下旬的时候,河对岸机器轰鸣,盘整稻田,准备播种。解封以后,那座桥上的栅栏也拆除了,我得以畅游对岸。王维有两句优美的诗:“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写的不是江南,却是眼前的写照。一块块棋盘似的水田,一排排碧绿的水杉,白鹭起起落落,追逐着平整稻田的机器,品尝着翻耕出的虫子大餐。白鹭是一种极富诗意的鸟儿,原来也如疫情中的人一样,要为了食物操心,羽毛也被泥水染黄了。初夏的田野,花不多,除了路边荒地上的格桑花,令人惊异的是芙蓉葵。芙蓉葵的植株像苘麻,青绿色的叶子有点丑,有点土,歪歪斜斜地长在地上,却花苞繁多,花枝上总是高举着八九颗花苞,次第开放。花主要有三色:紫红色,粉红色,白色。花很大,花瓣的纹路细如縠纹,盛放时如人脸。芙蓉葵生命力很强,从五月末一直开到十一月,一茬又一茬,仿佛有着无穷的美与力向外释放。据我的观察,它每一朵花开放的时间较短,长的也只有两三天吧,有些开了一天花瓣就枯萎了,变了色,收缩起来,整朵整朵地坠落地面。芭蕉空虚不实,芙蓉葵又何尝不是如此,但是它们开放过,碧绿过,在风中摇曳过,与蜜蜂说过话,与乌桕树做过朋友,身上曾落过樱花,与酢浆草一起淋过夏雨。真真实实地活过,短暂又何妨呢。 河堤的内侧,还栽种着整个夏天红花、白花开个不停的夹竹桃,黄色的棣棠,以及植株不大的木芙蓉。木芙蓉是一种迷人的花,唐宋名贤多有吟咏,《永乐大典》收录了两百多首木芙蓉诗词。杨万里《看刘寺芙蓉》渲染得最为壮观:三步绮为障,十步霞作壁。烂如屏四围,搭以帔五色。满山尽芙蓉,山僧所手植。秋英例臞淡,此花独腴泽。 这河岸边的木芙蓉没有如此绚烂,也尽情地开了两个月之久。提起木芙蓉,总是想起茸北路上的那一棵被砍掉的三醉芙蓉,满树繁花,足有数千朵,红红白白,耀眼无比。那棵树长在一家工厂停车场的墙角处,水泥墙、电线杆、铁栅栏禁锢着它,却长出四五株碗口粗的枝干,强韧地绽放出绚丽的花朵。一个冬天的夜晚,整棵树都被砍断了,只留下四五十公分的木桩。陈简斋诗云:“天地虽肃杀,草木有芬芳。”那是真正的肃杀。 只要有时间,我就会走很远的路去散步,看花,听鸟,聆风,观水,闻稻。稻花开的时候,夜晚的田野盈漫着香气,第一次领会了“稻花香里说丰年”的意味。夕阳斜照,走在深秋的田垄上,耳畔时时想起张明敏的《陇上行》。人生仿佛是一次陇上行,从塞北到江南,看过许多次的碧绿和金黄,心中装满沉甸甸的春色与秋色,扩展着我们的视野和经验。每一个人,奔山赴海,几乎总是走在通往对岸的道路上,不管那是美学上的或功利性的。对岸有属于自己的花、鸟与稻田,可是走得再远,看过再多的芙蓉葵与木芙蓉,也不会忘记那些雨中的海棠花。 黄昏时分,走过那冬风拂过的稻田,总让我想起故乡的麦田——那碧绿的或金黄的一望无际的麦田,想起学生时代一个人拿着书,走在孤寂的麦田里,仿佛走在无边无际的喜悦与荒芜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