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真的很幸运,居然在春秋两季造访扬州,而且所住的地点都在东关街上:春天是长乐客栈,秋天在街南书屋,一墙之隔。 春天走扬州,为诗歌而来,参加《诗刊》的活动。记得拖着拉杆箱在夜雨中走过长长的小巷时,自己仿佛不经意间穿越回到明清时代,石板凸凹,古巷幽静,及至住进长乐客栈,更有进入武侠影片外景地的感觉。 那一夜与一个朋友走上街头觅醉,在一位胡老汉的小店里吃他炸的臭豆腐,喝买自旁边食品店的姜酒,细雨飘飘,酒香伴着臭豆腐的特殊滋味,把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意蕴阐释得淋漓尽致。 然而当时我不知道自己置身的地方就是著名的东关街,号称浓缩了扬州历史的一条街道。 秋天再走扬州,我已不再懵懂,目的性非常明确:出席江苏省作协与省旅游局的一次采风活动。主办方让作家们每人选择一处景点进行采访创作,我便选择了扬州的东关街,陪同我的是文讲所老同学、江苏省作协副主席周桐淦,扬州师院的毕业生;另一位是杜海,扬州市作协主席,地道的扬州土著,激情洋溢的诗人。 就这样,我用一个下午的时间仔细地游走于东关街头,先从城门进入,这可是宋代东门城楼,和宋高宗赵构关系极大,扬州当时是他的“行在”,即皇帝出行时暂住的地方,虽然被北方强悍的金人赶到南方,可赵构先生的谱儿不小,以扬州为行宫,进行了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高规格基建,从此奠定下扬州城以后数百年的格局。东门城楼面对古运河,外观为城门,内里却改造成一座博物馆,既浓缩了扬州千年历史,又体现了扬州人的机智。也就是在这座独具特色的城门楼博物馆里,我看到了关于扬州最为完整的介绍,应该说扬州最早的出名归功于荒唐且又才华卓著的隋炀帝,刚巧他的墓不久前被发现,使我的扬州之行多了一个话题。杨广迷恋扬州特产琼花,为此丢了江山和性命,这在历代帝王中绝对是个异数和另类。但真正让扬州出名的却是“烟花三月下扬州”的诗句,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潇洒,以及晚唐杜牧的名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中睥睨天下的气势。据说晚唐时的扬州,人口五十万,仅次于长安和洛阳!而那时的东关码头,停泊着日本、韩国的商船,街面上有珠宝店、茶叶店、瓷器店、绸缎店以及叫卖“胡饼”的餐馆,绝对是千年前超一流的世界级大都市。 走在十月的东关街头,仿佛步入一条千古长街,人流涌动,商铺林立,这里有古老的东关街百货商场,也有精巧尖新的各种铺面。譬如“行走扬州”,店主是东北汉子,卖的是各种充满小资情调的小清新纪念品,柜台上挂一招牌,上写五个字:灵魂奢侈品!有物质而直指精神,可见这店家的时尚。 再走几步,是有“老街足艺”招牌的足疗馆。扬州三把刀名扬天下,修脚刀是其中之一,更妙的是门口有一对联,上联是“指间三昧妙”,下联是“足底五云轻”,端的有文化韵味。看我欣赏此联,杜海插话道:“这对联是我拟而且亲自书写的!”言罢颇为自豪。 杜海该自豪,他生于斯长于斯地,不但在东关街的巷子里长大,而且办公地点也在这附近的琼花观,他过一会要领我们去实地看看。 “老街足艺”的对面是“皮五书场”,皮五是扬州坊间的喜剧人物,类似新疆的阿凡提,内蒙古的巴拉根仓,贵州的谎张三,属于集诙谐幽默于一身的民间传说智慧人物。“皮五书场”其实是一间大茶馆,是“皮包水”与“水包皮”扬州习俗的重要组成部分。茶馆人不多,可能还不到上客时间,但门口的抱柱联很俏跳,郑板桥体的两句诗:从来名士能评水,自古高僧喜斗茶。 杜海领我们走进一条窄且深的小巷,巷子里住着一个专画扬州的画家陈扣俊。在陈扣俊的画室里,我们欣赏了他凭才情、想象与史料绘出的《清代扬州二十四风景图》,这些在《扬州画舫录》记载过的景致,譬如绿杨城郭、香海慈云、梅岭春深等,借助当时画家的丹青妙笔传世,但几百年来的沧桑巨变,实景早已荡然无存,陈扣俊却凭着一个扬州画家的浓浓乡情与才气,还原了、赋予了昔日扬州二十四景“完整的洵美面目”。陈扣俊笔下的扬州二十四景,亦真亦幻,亦远亦近,亦疏亦密,既历史又现实,韵味十足。补充一句,我俩同庚,都属兔,“老三届”中人。 告别陈扣俊,杜海兴冲冲领我们走进另一条小巷,东关街的小巷纵横交错,像血管一样向这座老城输送着物质与精神的双重营养。这次我们要造访的是扬州最袖珍、最纳米的一处私家园林,叫做“祥庐”,主人杜祥开在祥庐中热情接待了我们,说实在话,我们是沾了杜海的光。这窄小的庭院中居然有一座小亭,亭名“祥云”,有一联极雅致:鹃开花弄影;琴弹鱼跃波。当然又是杜海的杰作,因为杜祥开的夫人叫周琴,女儿叫杜鹃,这祥云亭联嵌入了一家三口的人名,主人焉能不乐! 祥庐的小小客厅中布置得十分典雅,小阁楼上则挂着不少照片,都是来参观过的人,其中不乏社会名流,桌上有笔墨纸砚,主人让留言,我信手写下八个字:小巷深深,诗意悠悠。这是身处祥庐最真切的感受。 走出祥庐,杜海邀我们去市文联坐坐,大家沿巷子信步走去,不一会儿就到了位处观巷的琼花园,琼花园亦有醒目的联语,金灿灿地写道: “明月三分州有二;琼花一树世无双”。 难道这园子里就是杜海的办公地?杜海骄傲地点点头,刚要领我们进园,这时我扭脸一望,对面的一处所在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门口挂着两块牌子,一块是“扬州市孤独症儿童康复训练基地”,另一块是“广陵区雏鹰儿童发展中心”,原来与儿童相关,这可是我最感兴趣的领域。我们信步走了进去。先看见了绿色的儿童活动场,又看见屋子里面大大小小的球,各种运动器材摆放不少,还有坐在小凳子上辅导儿童的女老师。 怎么看都像是一座幼儿园!只是带孩子的家长们表情严肃,不苟言笑,也不与我们交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找到办公室的负责人孔兰君打听,她告诉我们这里的前身的确叫“琼花幼儿园”,后来才改为扬州首家孤独症儿童康复训练定点机构的。什么叫儿童孤独症?又怎样识别?孔兰君耐心告诉我们这几位不速之客:原来她正是因为自己孩子患病后四处求医,最后放弃了工作专门陪同孩子治病,历千辛经万苦,总算治好了自己的孩子,也从此选择了这项大家不太了解但对任何一个患病儿童家庭都极其重要的职业。 从孔兰君那里我知道了儿童孤独症即儿童自闭症,一种起病于三岁前,以社会交往障碍、沟通障碍和局限性、刻板性、重复性行为为主要特征的儿童神经广泛发育障碍性疾病。 “自闭症”我知道,患者只长身体而不长心智,是任何一个家庭都害怕的魔鬼诅咒,是父母心中永远的痛苦与无奈。 孔兰君却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决心挑战这一儿童发育障碍疾病,她说这种病要早发现早治疗,0—6岁是康复的关键期,越早干预治愈比例越高,这个雏鹰儿童发展中心从2008年2月组建以来,已先后帮助数百名小患者进行康复,这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善举。 走东关街,入琼花观,没料到偶遇孔兰君,我感动,杜海吃惊,而同行的周桐淦以一个资深报告文学作家的敏感为寻觅到新题材开心无比,他说自己一个同事正因为孩子患自闭症百般无奈,这下可有救了! 琼花观里曲水回廊,美;琼花台上古韵悠悠,雅。可此刻,在暮色里我已再无心绪欣赏,街对面的“扬州雏鹰”四个红色大字,以及稚气十足的自闭症孩子,还有一座座系统训练室、语训室、音乐室和游戏活动室攫住了我的心,古老扬州的秋意,在暖融融的夜色里包裹起了我,路灯亮了起来。 这真是个意想不到的收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