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家,老树下,长辈们见了我,有人说我不老,看上去皮肤还不算很皱;有人说我老了,理由是头发白了。家乡人的话都是舒心话,也都是实在话,所以怎么说也都是忠告与爱怜,你一言我一语后,大家开始安慰起对方来,说这是正常的事情,是人总要老的,人老从皮肤开始,最看得见的当然是头发。 我回家后,偷偷地照了镜子,照镜子先看的是面孔,后看的是头发。真不知道第一根的白发,是从头的哪块小地方冒出来的。用手撩起来一看,发现白发已经成堆成片了,而且越是接近头皮越是白亮耀眼。我那时知道,其实我的头发早就白了,是自己假装视而不见,假装没有白发,就像假装生活里没有苦难一样。 我想起了过去,有一个中午时分,一家人在客堂里吃饭,母亲坐在我的对面,给我讲着做人的道理,风轻轻地吹过,风稍微有些大的时候,掀起了母亲耳边垂着的黑发。突然,一道亮光飘然出来,直逼我眼。我知道这是母亲的白发,一根、两根,或许更多。白发与阳光对照的刹那间,白发闪现出柔顺的亮光。 我走了过去,说母亲你有白发了,我帮你拔掉。母亲很开心,很顺从,她转过身别过头,端过椅子坐端正。我轻撩起母亲的白发,眼珠子在搜索,手移动着,寻找着那些白发,终于看见:母亲那根闪亮的白发旁边,还有好几根白发,从根到梢,软软的、长长的、亮亮的,它们贴着母亲的头皮,簇拥着、隐蔽着。 我告诉母亲,其他地方一根也没有,母亲笑了笑:有,也不要紧。我跟着母亲的笑而笑。母亲老去是一个规律,不可逆转。后来,我又多次看见了母亲的白发,一次比一次多,我建议母亲再拔掉一些,母亲说白发是拔不完的,会越拔越多的。我不知道母亲怎么会这样想,但我认为白发的母亲依旧灿烂无比。 母亲已经是满头白发了,银丝般的样子,走起路来,白发有时会一扬一扬的,很有气势,很适合耄耋年纪的母亲。母亲对我说:儿子都有白发了,娘不白头变老妖怪了。母亲服老,说白发自有白发的好处,还举了乘车、看病、买菜时别人让座、让位、让利的事实,言语中,自是感觉老了也好,老有老的好处。 我的白发也在天天增多,增多到了不细看就能看见的地步了。妻子急了,说一个男人的光彩首先是在头上,所以叫噱头。她着急,也积极,立马蹬车跑超市,买来了染发剂,增亮的、防秃的全买了,要给我染发。折腾了几个小时,发染好了,对着镜子一照,这头发顿时乌黑锃亮,梳了一下,人就来了精神头,人脸就年轻了几岁。两人大喜过望,以为自己能出神入化、改天换地,有本事倒流了时光,脚头轻得不得了。 染发了好看是事实,也不是事实,看从哪个角度想,但染发一定是个烦事情,我们要配比,要洗头,要戴手套,要给脖子围上破毛巾,要涂抹,要横竖梳理,要烧许多的温水洗头,很折腾。一次染发,花去半天时间,像是一场战斗。战斗换来了快乐,快乐总是很短暂,一两月后,白头发又长出来了,再染么?犹豫了,因为常听见别人议论,染发是顾头不顾身,一直染要出事的。 有一天去老家,夫妻俩与长辈们在树下拉起了家常。树上的树叶慢慢地飘落了下来,一片又一片,飘到了我的头上、手上、地上,仔细看,蜡黄,碎叶也多,没有了往日的青绿与鲜嫩,攥在手里,突悟:这人其实就是一棵树,到了秋天,最美丽的叶子就得变换颜色,就得从树上落下来。妻子说,树叶掉下去,明年还能长出来,头发长不出的。 头发确实很难长出来,人确实很难像一棵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