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前,我遇到一个出租车司机。一路上她都在自顾自说儿子这几年念大学的经历。期末考试后她问他能考多少分,那位儿子说:“第二名应该有的。”于是她问我,“你说这意思是不是他也可能考了第一啊?”她又说,其实这几年大学生都没好好念书,好在儿子很幸运,接下来的实习应该能赶上了。“开船主要还是要会开”,听她这么说,我这才意识到他未来可能的职业也是广义上的“司机”,和母亲的工作是相似的。“你知道吗?”她接着说道,儿子的导师已经帮他签约了很好的单位,未来去开船,一个月会有多少薪水,到了年底拿到“全年安全驾驶”又会有多少奖金。我觉得很有意思,她的快乐里还包含着未来一年尚未发生的事,她一定是很高兴才会这样乐观地期待着。“我儿子不太想去崇明开船,但是崇明离家更近……”我恭喜了她一路。快下车时,不知为何,我还想让她再开心点,就说:“下礼拜你生意要好了,同学都提前返乡了。”她突然回头看我,这一瞬我才看到她的脸,眼睛里都是光。然后她问我:“那你返乡吗?”天色忽然就暗了,旦夕之间我感到我们的距离有了一种超越消费服务的距离。 我想到春天时到浦东的距离,曾经像太平洋那么远,乡情真是一种可以被反复建构的深沉思念。下车前我对她说,“祝贺你培养了那么好的儿子呀!”她很害羞地摆摆手。 前几天,我又遇到了一个健谈的司机。他再度让我想到自己。司机是位大叔,和许多“刻板印象”中健谈的司机一样,我一上车他就自顾自开启了倾谈的模式。他说他有两个女儿,年纪只差两岁,但“同父异母”。“我很希望她们能一起吃个饭,但她们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你说为什么不可能?”他完全不在意暴露自己的隐私。我也只能随便说一说,“在旧社会倒是可能的,可惜时代总是在进步的。”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我:“那今天是阴历初几?”我刚好看了手机日历,“二月二十一。”我回答。他说:“再过十天,我要过生日了,她们都要来看我。可惜她们在新社会不能见面。我只能上午见一个女儿,下午再见一个女儿。”我说:“喔唷那你就不能上班了啊!”他说:“那当然,过生日上什么班!”我觉得很有意思。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我:“那今年父亲节是哪天?”我说印象中要天热的时候才有父亲节了,他说:“那么晚吗!不过那天她们也要来的。”我说:“叔叔你真喜欢过节啊。”他就笑了一笑。他说:“我大女儿是一个医生,学历很高,是博士后,穿的衣服都很贵。我小女儿是个老师,学历不高,人也很朴素,但是对我很大方。我大女儿很小气,她出国留学,我还给过钱,但过年的时候,她只愿意给我两千块!我很气的。”从浦西到浦东的路有些漫长,这给了我们充分的时间说那些并不真说得到一块儿的话。我在心里盘算,是说“两千块蛮好嘞!”还是说“那你就和小女儿多要好一点好嘞!”最终也就“哈哈哈哈哈”而过。他好像十分需要我的认同,哪怕是场面话,他也爱听。可话说得那么多,毕竟是不认识的,我总不好意思问,“那为什么她们只差两岁,却来自不同的妈妈呢?”那位医生的母亲,应该也很不容易吧。 生活被压缩在出租车狭小的空间里。司机面对前方说话,我则和他们面朝同一方向,这有些镜头语言的意思,并不很日常,反而像一种表演。生活的力量在表演中呈现出压缩的戏剧效果,铁皮做的汽车外延就是舞台或是镜头的边界。 我想起去北新泾考驾照那天,从地铁站到考试点有很长的一段路。我叫了一辆“摩的”,司机是启东人,在寒风呼啸中也硬要聊天。他朝着大路前方说,“还是生女儿好啊!儿子结婚花了我两百万!”彩礼名目繁多,给丈母娘的“肚皮痛钞票”要一万八千八。我也对着前方喊,啥叫“肚皮痛钞票?”他说,就是丈母娘生女儿时肚子很痛。我问没有一个专门的词来说这个红包?他喊道:“专门的呀!就是专门的‘肚皮痛钞票’!”……寒风呼啸而过,一条马路都能听见,想起来,可算是沉浸式戏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