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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潇潇黄州暮

时间:2023-05-08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陈旭红 点击:

黄州入春后多雨,一旦雨淅淅沥沥地下起,风就缠缠绕绕地跟了来,冷寒使得街上少有行人。倘若没有出门的必要,心下又无事,还能尽可地睡觉去,那必定是再香不过的了。

今年立春后黄州亦多雨,街上却不显冷清,自春节而来的“东坡庙会”仍在持续举办中,不同主题的活动络绎不绝地在不同的景区展开,家中的孩子们跟撵着看过去,时不时发来热闹人群作背景的笑靥照,看着犹是欣然,才过去三年疫情的不易哪里就忘了呢,只惟愿“病树前头万木春”,人世从此得太平。

街上的热闹虽然少有前去围观,却由于这些热闹感到安祥,即便阴雨连绵,也不似往年那样使人郁困,而手头的事也多,做起来一忽儿上午过去了,一忽儿下午过去了,无暇屋外的繁华热闹、天光雨水。

是日,依旧风雨如晦,新年向好的身体又犯了毛病,过午把任是什么事都推了开来,一番沉睡过后自觉清灵了,屋外马路上一阵阵行车辗水而过的声响听得分明,想那雨必是仍在下,天还冷寒着,这时候身体有疾简直是个必要,偷闲有了依凭方是心安。

闲对潇潇春雨,犹如谛听到了岁月姗姗的脚步声,不觉来黄州二十年,在其中度过了十九个春天,十九个春天不是春梦一场场,确果然了然无痕。现而今,高居江畔,就算春天多雨也不苦它,甚乎是沉迷,放眼望外,氤氲烟雨中分明孕育着大气象,这年年如期而至的“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迷离过多少经世人的春辰啊!一回回俯看春下陂岸凫游水上,看似清冷却不费春声,旧境新发仿若有人正打那厢走来……一十九年黄州住,心上已然垒造起了一座风烟弥漫、城郭俨然的黄州城,而十九年的经遇与遭逢,和着那般般的风雨春光、人物往来,回头看去何尝不是命里安排。

初到黄州,女儿小村才八岁,娘俩租住在八一小学旁的一条深巷中,出来小巷即是南北通的青云街。青云街时下是一条渐趋冷清的商业老街,早前这里有几家书店,往来黄州多会在此淘书,住过来时书店没有了,仅一家类同书摊的只卖年历年画及四柱八字周易算命之类。二十年前这处可谓是黄冈市的文化阵地,文化局和艺术学校一并建在青云街东侧的丘山上,丘山往东下是与青云街平行的考棚街,两街之间有名曰十三坡十八坡两条小巷直通。若以两街所在地为轴心外延,黄州早年的形制名胜多距此不远,两街的南端是盛名广播的黄冈中学,黄冈中学的东南侧是自唐以来的安国寺,这两处都傍临长江;自轴线西北望是赤壁公园、博物馆和龙王山、玉几山等,再北傍岗的是前朝以远的黄州府址,东北则是当前的市委市政府。城市东扩,现而今这里不复再有往日的繁盛。

住到了青云街,考棚街离得又近,没事就游荡其中,忆起刚上中学那会儿外祖母给我们讲过的旧事,就曾提及过与功名相关的考棚街青云街。当年老舅爹自浠水老家到黄州应试,于考棚街过考经青云街而出,意取青云得路。后得了功名先任职于湖北某县后至北京某县县长。想当初外祖母本意是以祖上的功名促进晚辈向学,偏我等也就一听,嬉闹间不以为意,可谁会料想到二十七年后我在京学习期间,竟知见了老舅爹的小女儿,其时老人家已经年逾八旬,她拿出相册一帧帧给我讲旧事,人生起伏如波涛,百年世事多无奈,唏嘘间黄州已然杳梦。这是后来事,在我租居青云街时,是想不到会去北京学习,更不知会续接起外祖母在念的人事,那时一个人穿行游走在黄州城时有恍惚,尤其在细雨空濛的春天,无来由地感到某处有个未被明晓的事物正静静相对着,可又茫然未知。

节假日常带着小村出青云街、逛考棚街,也或折回去安国寺附近的图书馆看书(图书馆现已搬迁),回来的路上经青云宝塔,会在那儿逛上一阵儿,每每仰看宝塔上凌空生长的朴树,甚是奇它是如何做到的。朴树属落叶乔木,夏秋两季枝叶繁茂如同一大朵盛开的绿花簪在塔顶的北侧,冬季叶落一如别起的荆钗,听人说朴树树龄已两百岁,看得久了,难免浮想联翩。而就在我闲看黄州风景时,不想自己也落到了他人眼中。

那是一个细雨飘纷的春日傍晚,我从外面转悠回来,刚到租住的楼栋前,被同是陪读的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叫住,她笑嘻嘻地说:“今日儿早上我看见你男人出门,先前还以为你是被人包养的。”这话实在惊乍人,回过神来便问是什么改变了她的以为?她哈哈笑,说:“听你们说话。只是你男人是干什么的,白天就没见过他。”我回了她,又问她先前怎么就有了那样的以为。她左顾右盼看过,小声告诉我哪家就是这么个情况,而我就像那个女人一样进出一个人,又不跟人说话儿往来。对此我是一无所知,犹信犹疑。跟着,她指向西侧说那边还有一个。其时,我同她站在一棵掉尽了叶子的泡桐树下,直觉雨雾正从高高的树枝间流泻下来蒙披着我,树旁是一条更窄直的支巷,正好有一个女子撑着雨伞径直过来往她说的方向去,她冲我丢眼努嘴示意。暮霭迷蒙的巷道,女子一忽儿拐弯不见了。站在那儿,直觉空气中有别样的气息在流动,清新又浓烈,少有地意识到自己向来端于浮想而不入落地的生活,那忽儿大有触摸到了生活的肌理层——不一样的人生情态原是离得这么近,这么真切平常,想想还是那样地活泼动人。

第二年春天,我搬离了那里,可谓是光景一新。谁料多年来生活多变故,疲于应对无暇他顾,不再想起过那个细雨飘纷的薄暮时分。

又几年过去,2010年元旦刚过,我入职到赤壁管理处上班。上班第一天竟然是雪天,好在我是欢喜下雪的,一早就趁兴来了。那阵儿公园上下风雪弥漫,四下里无人,只是一派地冷寂静穆,高阜低洼一样地迷失了。好看的是添了层薄雪的亭台楼阁,既清俏,又显得别样地清稳、高格,高古之情不觉油然而生,站在赤壁公园门前犹如一头撞进了古人的风雪图。

工作之初以校王琳祥老先生的苏学书稿为务,五卷本书自苏轼居黄作品入手。开篇即是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正月初一,历过“乌台诗案”的苏轼自开封打道前来黄州,贬谪路上风雪飘摇,不由想着这才报到便应上景了?好在一路前行中,苏轼既便心怀幽沉、神思虑重,当目及红梅清溪寺观村落,仍是清怀带赏;行至麻城歧亭遇故交陈季常,乡情温酒别来话长,行程整一月方到黄州。居黄州近五年,尚是陋邦的黄州城在苏轼笔下清媚有致、别有流光,而自苏子来过,黄州城自此宝珠深蕴,千年来这片土地仍藉以那团光霞而为人所崇识、朝往不断。

定惠院中韵《海棠》,临皋亭里书《寒食》,大寒雪堂题赠巢三,这般般幽寒冷峭中苏子的迭迭心怀,纵隔千年仍护人。每读来由不得心念丛生,再走在黄州城就多了一份意味,知道了青云街侧的十三坡十八坡即是东坡躬耕处,老黄冈中学内的一个独亭原是宋时临皋亭旧地,苏子的二赋一词并寒食帖及其他许多的诗文词章皆完成于此。作为一个从业于研习苏学的人,既便知见疏陋,读得多了时日久了,也能得些许浸染,举目遥空,四下回顾,自觉领会了东坡意:不以名实不以景空,以心在而存;更信天地间,若投以目注,必有神回;若端然一瞬,即见千古;若潸然泪下,乃江河不歇;若心曲发动,必籁音四起;若心魂交会,必越古今;而往来不歇的人世,惟有你知我是我与你亲,方可破了这由来千古的广大寂寥。悄然感慨,自叹幸运,却也不胜忧伤。

日积月累中,黄州的风烟缭绕已经不再是天象的意境,而是心上的缠绕。

前年一个冬日的下午,同朋友随退休多年的刘民华部长一起参观对面墩汉墓遗址博物馆。来到一号墓前,惊奇于那高耸的十字轴起拱的青灰色砖墓,直觉那墓郭势欲腾飞,而竖轴前端高起的两个攒堆既像接受器更兼有向上的起势,细看不难发现它的平面图类同人造卫星,古人将墓郭做得这般地舒展阔大堆耸,莫不是为了接应广宇中的灵气,以方便灵魂飞升?没法不作如是想。

刘部长讲起当年他任市文化局长时,正值市里规划建设城北中环路,而禹王城一带是必经之地,为了保留对面墩主墓遗址,他特地去省城搬来省文物局局长帮忙说合市委领导把公路建设绕避过遗址。就在这次商谈中,他的建议得到时任市委主要领导的认同,并当即拍板同意拨十万元经费以作围护。如此之下,相传对面墩汉墓遗址原葬有过邾城四十八王之墓群,原址保留下三座。邾城遗址即现在的禹王城,史海钩沉有说在春秋战国时期,楚灭邾国(楚宣王灭邾,见《水经注》),迁其君民居于此,邾城始有,城名沿用至东晋。

小时候所住的祖宅墙基多见青砖,陶瓿瓦罐更是平常物件,时过境迁尤是怀念,当看到那些出土的汉陶旧物,连同墓砖也是亲切的、喜欢的,仿佛能感觉到它们的温度。这处墓砖多有纹痕,既拙朴又有生趣活泼,而墓室的风尚何尝不是古人依从在世的生活而来。我是尚古的人,2013年初夏曾寻访过禹王城,中途正巧经过一处开掘完成的汉墓,一旁尚堆垒着来不及搬走的青灰色墓砖,砖色与此类同,只是没有痕纹,想必那处就在馆场附近也未可知。还记得那处墓地周边青草漫天,过墓地往西走不多远,即是残垣高墩的禹王城墙,城墙是土夯成,墙面有宽有窄,其间草木纷披,有旧年枯木衰草更有新绿初成,走在其中掩我大半,却是喜欢得不得了。站在一高垣处四下瞭望,处在弥弥绿意中眼前很容易幻现邾城隐隐,又有长风浩荡而来,真想做个没有高楼大厦的邾城人啊!近两年每经城北茫然四顾也没能望见那段城垣,也不知如今的她断隐在哪个局促的旯旮,不会夷平造路了吧?就算没修成路,我也不大相信禹王城前仍有当初漫漶的苍绿与辽阔天空,想来人的视野之所以越来越窄,兴许就是所能见的天空窄小了的缘故吧。

古墓居新馆,如是作保藏。那旧年光景古意风物只得别处寻踪。

“邾城山下梅花树,腊月江风好在无?”这是苏子离开黄州后对邾城的忆想,气韵天成的平常景物,既有风光流荡又绰约城下。多情有心,苏子自元丰三年来黄至元丰七年离黄,居黄逢五春,中间连续三年正月二十都有到过邾城,不是别样情境他何以年年寻春至此?

黄州的春在苏子笔下情境各异,自然心绪也各各不一。还记得在赤壁管理处工作的第二年初冬,单位安排我监工碑阁的拓印工作,因河南师傅急着返乡,经常赶工到晚上,作为监工只得陪同。平常里过了下午三时公园的游客就见少,到傍晚工作人员相继下班回家,天擦黑即鸟雀不见,赤壁之上,仅余高风穿林掠岗呼啸有声。我向来怕黑又怕夜风摇树,直觉那众树摇摆带夹有别类,惊惊惶惶地坐在碑阁中,守着临时牵线而来的一檠灯盏,为稳神便取碑拓看来,不成想偏拿到了《寒食帖》,无数次看过的字迹,殊不知那会儿看来竟是泪流满面,一个不懂书法的人第一回从字迹中读出了书写者当时的心神气相——那沉郁悲伤一如垂天湿雨整个儿笼罩了人。到师傅收工,公园里已然漆黑,走到闹市中只觉周遭所有皆为潮水,唯自己是潮水中的一叶微舟,意沉沉地在苏子的诗文中寻求归岸。诚然如是,十三年过去了,所幸入职之初就私淑于苏子,受领到生而为人之心得:原不过是以平生之觉知加以一腔热心热肠来了渡此一世的生涯罢。而微辈如我,何来屈意欲辩又何必过分自省端详?一切皆然。

近些年端居高处,习惯于看萍踪入野烟霞带色,无须努力心境亦翛然清灵,可自谓神仙。此际又见着江渚上晚烟漫起,飘漠间竟若有情,犹记起古人诗文“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寒食帝王分新火,轻寒薄暮烟分四野,千古由来是谁在感喟这人世间的些微温煦?苏子居黄五载,太守徐君猷年年寒食分其新火一枚,徐君去后,遗爱成记。延至千年后,黄州城座成“遗爱湖”一方,清平岁月中这里常奏春光。

晚烟渐浓,暮色深重,天地以这样的方式相合了。寂寂无声中,一声鸟鸣,想是也惊动了一柄花枝,黄州城即将安歇下来,自觉对她是知根知底的,在这幽风悄雨的春夜,她必将是一个坚实而温柔的梦境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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