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芦苇 我为童子时,与我为伴的是崇明岛的芦苇和沟边地头的芳草野花。 我不知道芦苇算不算草,它比我高大得多。民沟边沿芦苇成带,从烧柴到做篱笆墙、编芦席、吃芦根、包粽子,芦苇和崇明岛上农人的生活缠结着,我也在其中。 当寒冷的、单调的、不是落雪就是落雨的冬天过去,喜鹊发出第一声“喳喳”时,麻雀也从屋檐底下的小窝里飞出来了。越冬的麻雀从不在冷雨中现身,但会在雪地上蹦蹦跳跳,它们是在赏雪吗?母亲告诉我,麻雀离我们最近,乡下多茅屋,人住屋里,它住檐下。但麻雀从不吃人类给予的饭食,远远地和人保持距离,当年麻雀风骨凛然也。 但,我迫不及待想做的是趴在沟岸边沿,看芦苇有没有出土——乡人谓之“葆青”。随着第一阵春风、第一场春雨的到来,地气渐渐变暖,温柔着冻土,芦芽尖便应时而动。然而要寻找芦芽尖并不容易,必须趴在沟沿上仔细察看。它们尚未出土,但周边的泥块已经开裂破碎,那正是尖尖芦芽的藏身处。你看见它,就是看见了一根芦苇、一片芦苇、一个大芦荡的生命故事的开始。第二天清晨再去沟边,那芦芽尖趁夜深人静,已经破土而出,鹅黄色,约一寸的样子。它显得羞涩、孤独,它东张西望,有点不知所措。好在芦苇家族的后代们纷纷出土,大约在第三天,芦芽们便可以互通声气了。后来知道,芦苇,是多年生的高大禾草,生长在沟渠河堤或沼泽地带,在江畔海滩则成群结队成为芦荡。芦苇有纤纤风骨,迎风直立,摇曳生姿,多野趣。秋冬的芦花雪白,站在芦苇顶端,古人称之为“立雪”,康有为喜用之。 芦苇多别称:“苇”“芦”“芦芛”“蒹葭”。 崇明岛的“原住民”是芦苇和螃蟹,1600年前即唐朝武德元年,崇明沙洲初露水面,有渔樵者好奇,登岛一望,芦苇无边,大喜过望之后,却受了惊吓,芦苇根脚下的淤泥中有双螯高举的螃蟹正索索有声,口吐白沫,横行其间。旧志称,“崇明集八方美壤”,是说泥沙堆积而成的崇明岛,其土壤之源皆出自长江上游各州县之地,由此也带来了芦苇的种子,但不知螃蟹何以出,待考。崇明的农民中有些人会念《诗经》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句。少小时我被品元伯告知:“‘白露为霜’‘在水一方’,写的就是崇明岛。”崇明有耕读风气,多私塾,田野地头便多了点书卷气。《诗经》所写是崇明沙岛吗?形似而实不似也。倒是说明,封闭在孤悬海外的小岛上的农人,他们渴望文化,他们把仅知的一点诗句,在想象中与本土本岛联结起来了。有时,对与错并不重要,审美的觉醒是如此可爱、奇妙。乡间的习惯,在雨天或农闲时,会恭敬地把私塾先生请来讲《论语》,也讲《山海经》,我是最小的旁听者。老先生之乎者也地说《论语》,把一干农人当成了他的私塾学生,不解释,只让背。农人却也记住了“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还有“和为贵”之类的句子。老先生过世了,读小学六年级的我便被昌囝阿哥叫去,读讲《西游记》《水浒》《封神榜》等,一个寒假,我几乎成了说书人。 我家门口有一条民沟,两岸是青翠茂密的芦苇带,春天,长着各色野菜野花。夏日炎炎时我们便泡在水里抓着芦根“打脚洞”,学游泳,看被惊扰的鲤鱼翻跟斗、跳龙门。到了晚上月上柳梢头,母亲在纺纱,我会在门口看那影影绰绰的芦苇,夜色为它们披上了朦胧,有风,两条浓淡不均的黑影摇曳、涌动。浪迹江湖时,我一直回味这摇曳与涌动,摇曳在我的夜行路上,涌动在我的思乡梦里,于是我的梦便摇曳、涌动着江湖夜雨。 马兰头与蟛蜞 马兰头又叫蟛蜞头,看官一定会觉得陌生而奇怪,草若蟛蜞头吗?蟛蜞有头吗?你未必见过马兰头长在沟边地头的样子,但你很有可能品尝过它的美味:凉拌的有干丝马兰头,新鲜的春之味;还有马兰干烧肉,肉香野菜香在嘴里拥挤着,重叠着,不忍下咽。 儿时的崇明,地净水清,沟河岸畔、田野地头,甚至是农村的“交通要道”田埂路上,满眼都是碧绿的蟛蜞头——马兰头,仿佛是被惊蛰的雷声唤醒,小沟里的水汽、马兰头的清香便一起荡漾着,崇明人“嚼春”的日子开始了。 马兰头为菊科多年生植物,梗呈红色,可食可药,分布甚广,其名各异,从《本草拾遗》到各地《植物志》中搜集到的名称,可谓林林总总。 马兰头的药用价值小时候曾经听说,却并不关心,最在意的是它碧绿清香,可吃,百吃不厌,是儿时的美食。马兰头要凉吃,先用开水焯,再用清水过一遍,用菜刀切成碎末,香气便从菜刀底下四散开去,加盐少许,揉捏成团,堆放于碗中,春就在嘴里了。然后是咬嚼,慢慢咬嚼,咬嚼那春天的味道。 为什么它的名字和蟛蜞有关?母亲说:“大概因为它是蟛蜞的朋友吧。”后来想起,蟛蜞洞周边的土壤比较松软且肥沃,而蟛蜞出没均从花草下过往,却不对其有一点骚扰,蟛蜞亦喜花草? 蟛蜞,学名相手蟹,俗称小螃蟹,在崇明河沟两岸芦苇旁边掘洞而居,数不胜数,是农家美食,富含蛋白质,也可入药。蟛蜞习惯横行,品元伯说偶尔也有直行的,得看它心情如何。为了看到直行的蟛蜞,我和生民在傍晚趁蟛蜞们纷纷出洞时守在一旁,只见一只大号的蟛蜞,出洞后两只前螯合抱直行,摇摇晃晃,彬彬有礼,状似走一步叩一个头,有君子“折枝”之风。所以古时文人取《论语》句“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以“礼云”相称,其卵则被称为“礼云子”。就连与蟛蜞洞为邻的野菜,都有文绉绉的学名,如马兰头。 挑荠菜 与马兰头同为美味的乡间野菜是荠菜,周作人《故乡的野菜》中说“那时小孩们唱道:‘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又引《西湖游览志》“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但浙东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这里,“挑来做菜”的“挑”就有讲究。崇明乡人也说“挑”,并家家备有一种小刀。马兰头和荠菜茎短乃至伏地,个头细小嫩弱,用刀割用锨挖皆不可行,只能“挑”,用一把小刀,浅浅地插到野菜的根部,轻轻切割,挑而出之,是为“挑”也。如在地头,蹲下挑起即可,如是在沟沿上,就得匍匐在岸边,一边挑荠菜,一边看春水游鱼。小鱼儿极灵敏,岸边稍有动静便游往深池,留下一圈涟漪,很奇妙的由内向外,自小而大,一圈一圈的,直到触碰对岸的芦苇后才消散。而另一条小鱼,会以另一片涟漪取而代之。我一边玩一边挑荠菜,姐姐挑满一篮叫我回家时,我的竹篮里空空如也。母亲笑着说:“儿子去挖宝了,顺便挑了一把荠菜。” 最好吃的是荠菜肉馄饨,那要等三江口的赵家寄爷、寄娘来。母亲会裹荠菜肉馄饨——崇明农人不说“包”而说“裹”,文言用语也——还会炒一盘长生果(花生米),热一壶崇明老白酒,赵家寄爷要和我对酌,母亲也不反对,我当然高兴,自此便学会了吃酒。 荠菜春卷是荠菜的另一种吃法,将料理好的荠菜碎末置于面皮里,包裹成春卷,开油锅把皮子炸成焦黄即可,是把春天卷起来仔细品味。 在我儿时,普通农家开油锅几无可能,米、面、油之珍贵稀缺也。“油瓶跌倒勿晓得搀起来”,是责人懒惰之极的一句俚语,可知菜籽油、豆油在农人生活中的分量。当时,海运不便,油价昂贵,此其一;崇明农人种油菜数量甚少,农田须种粮食,吃饭事大,此其二。我母亲灶台上的油碗里,永远不见油,只有一块油腻、变色的小布头——手织的土布——在锅底擦拭一遍,美其名曰“起油锅”。倘是炒青菜,还真能闻到青菜上有一点油香味。 酥脆的、焦黄的、油炸后溢出清香的荠菜春卷,则可望而不可即也。 寂寂草头 在崇明,俗称的草头,即为苜蓿的嫩尖——苜蓿头。倘论鲜嫩,崇明岛早春的野菜中,草头居其首。 在贫困的年代里,草头最简单的吃法,就是母亲用油布一抹锅底,把洗干净的草头放进锅里,用筷子拌动几下,再浇上几滴料酒,加水少许,不用盖锅盖,那草头香便会溢出,已成美味,俗称“搂草头”。这草头鲜嫩到什么程度?入口,还来不及慢慢品味它的清香,几叶草头便化了。必须用筷子再来一大夹,草头量多才能稍加咀嚼,把清香留于齿颊。崇明人吃草头,还有青黄不接时填肚皮的意思在,细想起来,吃不饱饭的少小年代,却有小鱼小虾及野菜可吃,这也是造物的恩典了。 草头不像荠菜、马兰头,零星地散布着。草头地是一大片的地,一大片的嫩绿,一大片的青草味。每一次母亲要我去摘草头时,我都会在地头踌躇不前,那些沐浴在晨光中的草头,正安详地享受着清早的大自然,微风中那绿叶轻轻地晃动着,等待太阳升起。摘草头只需一只菜篮子,用不着别的工具,在草头地里掐取嫩尖即可。尽管母亲一再告诉我,草头是掐不死的,今天摘下嫩尖,明天一早又长起来了,但那细细的茎被掐断了,会流出一点汁水,那是它的血吗?它会觉得疼吗?我离开草头地时回望,绿色依旧,宁静依旧。被掐断的痛苦无声无息,它们不告诉人。 草头细茎卧地,一茎生三叶,开娇小的花,花语为“幸运”。最难找到的是四叶苜蓿,找到的人就是“额骨头高”,会有好运气。我和生民找过好半天,他没有找见,我找到了一枚。前几年回乡时和生民聊天,他还记得找四叶草头的事:“没运气,种了一辈子花地。你算好运气,那四叶草帮你忙,写了一辈子的字!”我是好运气吗?我想是的,我总有师友指点相助,我三十多年里总是行走在自然风光中,大森林、大沙漠、河西走廊、武夷山、昆仑山、祁连山、秦岭、葱岭、西双版纳、三江并流、内蒙古大草原……这一切我不是路过,而是进入其中跋涉过。 苜蓿开小红花、小白花、小紫花,那是它最美的时候,却也会给我带来小小的惆怅:为什么花开了,草头便老了?而且,很快就要开田放水,庞大的水牛拉着铁犁,要把这些草头翻到地块下,连同它的花一起。这是多少有点感伤的时刻,绿草红花都被埋没了。再走过这条田埂路时,已是一片水汪汪的秧田了,有蝼蛄在泥块的高处叫着,鸭子们追着蝼蛄大吃。人世间多的是埋没,有的埋没是高贵的埋没。它们在泥土中,成为肥料。它们和大地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