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搬来奥林匹克半岛(Olympic Peninsula),我最大的困惑就是:下雨时该带上雨伞出门,还是像当地人那样套上一件半大雨衣,穿梭在风里雨里? “看你带着雨伞,就知道你不是这儿的人吧?”过了好一段时间,我仍改不了雨天打伞的习惯,免不了就有当地人好奇地问我。 半岛人雨天出门是极少打伞的,一年长达八九个月是雨季,从夏威夷群岛方向刮来的暖风带来丰沛的降雨,中国江南的季雨有梅雨之称,这里的季雨叫“菠萝快车”(Pineapple Express)。天上总是湿涔涔的,人们出行却不打伞,一件半截式雨衣就像皮肤一样始终黏在身上,即使下半身被雨浇湿了也不在乎,走在雨里风里,吧唧吧唧地像是生活步伐不可或缺的伴奏。 更奇怪的是,某著名户外运动服装品牌竟然打出这样一则让人掉眼球的广告:“在雨伞只用于为烧柴挡风遮雨的西北区,我们的雨衣经受住了大自然的严格考验。”我看得无语,为自己夺走了烧柴所需的雨伞颇感不自在。这里不同于亚特兰大或新奥尔良等地,奥林匹克半岛,甚至整个美国太平洋沿岸的西北区是忽视雨伞的。 苦雨丝毫不会影响到当地人的工作和生活,人们一如既往地在雨中东奔西忙,艳阳能给予加州人一种旺盛的精力,雨也赋予奥林匹克半岛人某种神奇的能量,他们称这是“液体阳光”(liquid sunshine)!嘭嘭嘭地砸在身上,人们反倒觉得来了精气神儿。这里有不少人从事着与大自然密切相关的职业,有伐木工人、国家公园和森林雇员、牧场主和农人、原住民渔猎部族、荒野探险者,甚至还有四季以山为家的露营人。半岛自然环境让人们天生具备着粗犷的禀性,许多男人留着大胡子,这是在美国其他地方极少见的情形,他们身材魁伟,行走沉稳,恍如一棵西北生长的道格拉斯巨杉向你迎面撞来,笑起来通常是纵声大笑,有时还下意识地手捋长须,完全一种山夫野老的豪放气派。这种地域性的气质在华盛顿州、俄勒冈州尤为显著,无论你从事何种职业,无论居住都市还是乡村,一百多年来遗留的西北拓荒者慓悍之风未曾减弱。 他们视打伞为怯懦的标志,明尼苏达州的人往往对不习惯下雪的外来人总是嗤之以鼻,他们会挖苦说:“不喜欢下雪吗?那你就搬到别的地方好了!”这里的人也会对那些打伞的人抱以冷眼,背地叫他们是“撑降落伞的”,外地人则反唇相讥称西北人为“青苔背”。 奥林匹克半岛西临太平洋,温暖的洋流雨雾穿越奥林匹克山脉南北两侧,在毫无对流云冲击之下形成牛毛细雨,喷洒大地,气象学称之为“层云雨”(stratiform rain),它雨势轻缓,从不疾悚猛烈。而在西侧冲海的一面却是暴烈的“雨盆”气候,因云雾碰到高山寒流化作豪雨,愣是浇灌出一片极广袤森碧的霍河雨林(Hoh Rainforest)奇观。相反,细雨连绵的地区虽说有雨的形式,却难有雨的豪量,有雨的频率,却无雨的力度,就像作家安妮·迪勒(Annie Dillard)所描写的:“没有怎么下雨,可是所有东西都湿了。”西北区流行着丰富的“雨言”,当地人根据雨势强弱、形状、坠速能叫出花样来,比如“滴雨、喷雨、丝雨、雾雨、露雨、晴雨、蒸发雨”等等,简直和爱斯基摩人的冰雪词汇的丰富有得一比!这种普遍的小雨现象难道是美国西北部人不在乎下雨的另一个原因?我读到了西雅图最后一家雨伞专卖店贝拉(Bella Umbrella)关门大吉的消息,心里不免戚戚然。然而老板终于开窍了,在人们普遍敌视雨伞的大趋势下,他还是把生意迁到了对雨伞更友善的路易斯安那州去了。 鹅毛细雨伴随着烟云朦胧,萌生了一种特殊的艺术韵味,让人无时无刻地感受着美妙的诗意。四○年代时有一个西北画派(Northwest School)便从雨中获得灵感,用一种超验的技法描绘西北景色,表现出深层的地域文化精神。我看过不少画廊展出的这类作品,可是总觉得如果是中国的山水画,是不是更适合挥洒雨天的情致?比如说岭南画派、大写意和皴晕笔法?云漩滚荡在凸凹的山脉和森林之间,河流忽明忽暗,辽阔的苔原抹上了一层梦境似的亮色。不像我在中西部平原常听到的那种炸雷的巨响,半岛的雷公似乎总在睡大觉,一切都是悄悄然的。也许,我真该捡起画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