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村庄,我就看见了那一片田野。那是一片玉米田,玉米正拔节到了最高的时候。我们这些乡村的孩子搭眼一看就知道,它们不会长得再高了。就像大人们眼中的孩子的个子,蹿到了某个尺寸,就不会再蹿了。剩下的事情,就是长壮了。 这些玉米还没有长壮,所以格外亭亭玉立,修长的玉米叶和玉米叶之间还有着疏朗的空隙。风吹过来,玉米们微微摇动,如在跳舞。它们的颜色翠玉一样闪闪发光,这翠玉有浅翠,有深翠,有墨翠,交杂辉映,油画一般,当真是绚丽极了。我赶快把手机调换到拍照模式,想要把这一切拍下来。正在忙乎呢,弟弟从村子里跑了出来,看到我,喊了一句:“走啊。”我问去哪里?他说:“去地里啊。”我仿佛也明白了似的,跟在他后面去了地里。 那块地确实是我家的地,在村子外的西南角。田里一片金黄,正在收麦子。有的麦子已经被打成了麦秸垛,敦敦实实地矗在麦田中间。我凑近前,嗅到了麦秸秆微渺的甜香。再仔细一看,哎呀,这麦子打得不干净呢,还残留着不少麦穗子呢。一转身,我就看见了母亲,我像以前一样喊***,她像以前一样答应着。我赶忙告诉她麦子的事,她说:“没事,先打个大概,回头再遛一遍场,就能干净了。” 母亲稍微胖了一点,戴着一顶黄旧的草帽,穿着家常的白汗衫,圆领的,很薄,汗水把她乳房低垂的轮廓清晰地洇显了出来。我有些难为情,暗暗嗔怪她怎么不知道戴胸罩,又想到她这个年龄的乡村女人都不习惯戴胸罩,便决定下次要给她买几件厚点儿的汗衫。 别人都在麦田里忙碌着,我们母女却聊起了天,聊天的情态恍若多年不见的好友,猛然间有些僵硬,却也很快自然起来。她有些羞涩地感叹说,她今年就要退休了:“干了这么多年,可干够了。”——从18岁开始在乡村小学教书,一直到她去世,她的乡村教师生涯足足有40年。可她为什么要羞涩呢?是因为觉得自己退休了就没用了吗?我连忙安慰她,说也该歇歇了。要是实在闲不住,像您水平这么高的老师,哪个民办学校不想返聘呢?她的优长是低年级语文,每次全乡统考第一名的,铁定是她的班。 这安慰是有效的。她欣然颔首,默认了我的推想。我踏实下来,方才觉出天气的炎热。五黄六月收麦子呢,可不是热么。举目四望,也不知道卖冰棍的什么时候会来。他们骑着自行车,后架子上捆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塑料泡沫箱子,箱子外裹着一层小花棉被,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一排排的冰棍儿,便是这时节乡村消暑的奢侈品。我曾问过母亲,裹棉被不是为了暖和么?冰棍被捂得这么严实,它们不热么?母亲说,棉被这东西,能隔冷,也隔热。我说,那咱们夏天为啥不裹个棉被子呢?母亲答不上来了,就呛我:“你又不是冰棍儿!” 看我的样子,母亲就知晓了我在找什么,笑道,哪里就有那么热。再说了,真热的时候,吃那个又能顶什么呢。我撸胳膊挽袖子想要去干活儿,她又拦着说,没啥干的,都忙完了。我顿时回到甜蜜的懊恼中。总是这样,她总是这样,总是舍不得让我花钱,总是舍不得让我干活儿。对别人讲起来我的时候,总是压抑着骄傲,尽量淡然地说:“我那二妞……” 她仍然拽着我,拽着我的那只手湿津津的——梦醒了。 这是梦。这当然是梦。收麦子的时候,玉米怎么会长那么高呢?麦秸垛都是矗在地头,怎么会在田间呢?母亲已经病逝了20多年,怎么还会在田里收麦子呢? 可这梦也不全然是梦。玉米拔节到最高的时候,它们就是那么美。看到没打干净的麦子,我就是觉得那么可惜。母亲活着的时候,她就是那个模样。在她面前的我,就是那个被溺爱的孩子,当她的孩子,就是那么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