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在溪旁、山坡灌丛甚至路边,一种柔弱的小白花齐刷刷钻了出来,不疏不密散落着。可别小瞧了人家,待过些时日,小白花就结成了一颗颗诱人的红果子,此果酸甜多汁,不知落入了多少人的口腹。那会,长辈们老给小孩猜谜:“山上一摊血,小人看见哈哈笑。”我们抢着回答:“葛公,是葛公。”用血来形容果子的鲜红,没有人觉得不适,不过取其颜色罢了,有美味吃,小人自然乐开怀了。 葛公天性坚韧、乐观,对土壤要求不严格,适应性强,环境稍微许可,它都要欢喜地落地生根,施肥、浇水这种娇贵植物的待遇从来轮不到它,它只会默默汲取土里的养分,竭力输送至身体各处,而后,铺展枝叶,开花结果,一路自由自在地生长,终于成了岛上最常见的野果子。果实成熟时,或扁圆或球形,一丛丛,一簇簇,像绿叶间挂满了小红灯笼,招惹着人们的眼睛。 葛公一旦被人发现,必被扫荡一空。由于它耐活、皮实,人们并不懂得爱惜,采摘时,眼里只有果子,踩歪了它的根,撕烂了它的枝叶,偶尔,皮孩子气不顺,还拿它撒气,用石子砸,用木条劈,而葛公一贯坚忍,潜心修复,来年,它那并不高大的身躯挺立依旧,并慷慨地捧出红艳艳甜津津的果子,年复一年。 吃了葛公许多年后,我才知晓,它的学名叫覆盆子,它还有一些别名——悬钩子、树莓、乌藨子等,葛公是舟山一带独有的叫法。相传,这个名字跟三国时吴国人葛玄有关。葛玄出身宦族名门,博览五经,性喜老庄之说,不愿仕进,后入天台赤城山修炼,人称太极葛仙翁。有一年春季,葛玄来到舟山,经过黄杨尖山下的村庄,发现众多村人脸色发黄,有气无力,便断定是肾病作怪,可手头没有可治疗的药,正发愁间,他抬头望见了漫山遍野的覆盆子青果子,灵机一动,当即和村民一起采摘、晾晒,然后把果干与清水同煮,每天熬汤给村民喝,直至他们病愈,葛玄才悄悄离开。为了纪念葛玄,从此,舟山的老百姓就把这种野果子叫作葛公了。 对覆盆子的药用价值,历代的医家早已了然,《名医别录》里记载“覆盆子,味甘、平、无毒,主益气轻身、令发不白”,《本草衍义》认为,覆盆子“益肾脏,缩小便,服之当覆其溺器”,明代李中梓赞其“强肾而无燥热之偏,固精而无凝涩之害。金玉之品也”……有意思的是,入药的覆盆子一般都是未成熟的果实,少时,看着大人摘下硬而小的葛公青果子,宝贝似的装入篮子或塑料袋,又惋惜又不解,同一个果子为何非得青时做药,红了就不行?大人神秘一笑,“秘方,跟你们小孩子讲不清。” 岛上的男人出海在外,风里来浪里去,一旦劳作起来,不分白天黑夜,女人们心疼,常会备一些滋补品。早年,这类东西大部分是自制的,比如,芝麻、核桃碾碎了蒸黄酒;比如,葛公泡酒。制葛公酒不难,采摘成熟的葛公,洗净、晾干后,装入大玻璃瓶,酒“咕嘟咕嘟”灌进去,没过果实,密封后置于阴凉通风处即可。酒最好选度数高一些的纯粮食酒,度数高,可防止变酸坏掉,且更易跟葛公产生二次发酵。如此,口味、营养俱佳。 我的父亲是海员,他爱带葛公酒到船上,我愿意相信,在漫长的海上航行中,这个酒陪伴他抵抗寂寞,还悄没声息地滋养了他的身体。 后来,连那些年轻的小媳妇也开始打葛公酒的主意,说是对皮肤好。她们泡酒时加了大量冰糖,用罐头瓶装,鲜亮的果实在瓶中浮浮沉沉,红殷殷的天然色素一点一点渗出,酒液慢慢呈浅红色。光看着,都让人心生欢喜。 葛公泡酒在岛上盛行后,葛公受欢迎程度自然更甚,当地几处葛公聚集地,很多人摸得比家门都熟,晚一步,怕是所剩无几了。 在小孩眼里,葛公就只是解馋的果子,滋补、美容啥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出去玩,常能偶遇葛公,路边、溪边、田边,蓝天艳阳,绿树红果,还有不知名的鸟儿盘旋不去,大概想跟我们抢食,然而,它们怎么可能抢得过有两只手的。我用拇指和食指轻捏葛公,往上一拽,果子就到手了。这种聚合果,集生于膨大的花托上,在阳光下端详,每个独立的小果都玲珑剔透,整个葛公果就像好些个红色小珠子攒在一起。摘下即吃,一颗一颗吃不过瘾,贪心顿起,索性三四颗一起入口,果子被上颚和舌头挤压着,无处可逃,瞬间汁水漫溢,那么鲜甜,那么生津解渴。 偶尔摘得急,手指被枝干上的倒钩刺划伤,流血,淡定地抓取一片叶子擦一下,该干啥干啥。那时的小孩跟葛公一样,也是野生的,不知娇贵为何物,天天厮混于泥土里、草堆里。我们女孩子会拔来狗尾巴草,尾部打个结,将葛公一颗颗串起来,那就是“糖葫芦”了,一路喜滋滋地拎回家。 在衣食不充裕的年代,葛公当仁不让地充当了水果的角色,还为我们带来了额外的乐趣。覆盆子这个学名很好听,但我还是喜欢叫它葛公,葛公,就像唤一个发小的乳名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