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岛众多的海湾，湾湾相连。在位于东南部陵水的一处海滩上，一块巨大岩石上镌刻着三个大字：香水湾。十几米外便是蔚蓝色的海面，一排排白色的浪花翻卷着涌来，溅起的泡沫一直流淌到脚下。

我知道，这个名称实际上系连了山和海。转过身去，不远处就是一列厚重绵延的山脉，像一道巨大的屏障。它就是牛岭，海南岛热带与亚热带气候的南北分界线。从其中一座名为香水岭的峰峦上流淌下来的一股溪水，就在距此不远处注入大海，这一带海湾因此被命名为香水湾。

我站立的地方，是香水湾的北端，由此向西南方向，山岬和港湾曲折迤逦，次第相连，有众多的凸出和凹进，全长达十几公里。无垠的海面上，海水的颜色黛绿深蓝，变幻不断，银白的沙滩上是嶙峋错杂的岩石，一排排椰树和棕榈在蓝天白云下摇曳，一派典型的热带海洋风光。

这一带自东北向西南成斜度延伸的海岸线，直面茫茫大海。因此，在牛岭以南的诸多海湾中，香水湾的海风尤其大，远大于旅游热点三亚的海滨，因为后者位于海岛的南方，海岸呈东西走向，背后有高耸绵亘的山脉阻遏，减弱了从北方吹来的风势。

因此，不但是初次来这里时，即便已经成为它的熟客后，只要想起这一处海湾，眼前幻化出的场景画面，总是会与风有关，是有关风的种种表现。

最先浮现在脑海中的，往往是一排排海浪。它从远处涌来时，只是一道道略微凸起的痕迹，随着距离临近，波浪越来越高，翻卷的样子也越发澎湃嚣张，伴随着低沉浑厚的轰鸣声。浪峰撞到沙滩边几块凸出海面的黑色巉岩上，倏地溅起一簇簇高高的白色浪花，发出一阵响亮的喧噪。这些姿态和声音，都是来自风的推拽鼓荡。

另外一个凸显风之存在的参照物，是牛岭山脉上的云。高处的峰峦上，错落蜿蜒的山脊线上下，大多数时候都云雾缭绕，忽浓忽淡，时聚时散，千姿百态，被风吹动和撕扯，飘移不定。风越大，云的移动便越是急促，天气晴朗的日子，会在山坡上投下大片的阴影，仿佛被清水淹没的草地。近处的道路旁，椰子树和棕榈树羽翼般的阔大树梢，根据风力的大小，狂野或优雅地摆动着。

但最为直接和强烈的感受，还是来自日常生活的体验。住处邻近海边，在一幢楼房的十几层上，地面上的一点风，在高处都被放大了多少倍。

我从附近的苗圃里买了一株半人高的盆栽三角梅，放在阳台上。红色的花朵繁茂炽烈，像是一树火焰。但多数时候，它是一树摇摆不止的火焰。每天都会有不少被劲风吹掉的花瓣，落在阳台地板上，到处滑动，飘到角落里，卡在地板缝隙中。我捏起花瓣，手探出阳台，松开手指想看它慢悠悠地飘下去，不料刚一松手，它就像是被什么用力向上方托举了一下，忽地飞到我的头顶上方，接着又以一种十分优雅舒缓的姿态，类似电影中慢镜头般，在空中盘旋了几下，越过栏杆扶手回到阳台里面，重新落到我刚才拈起它的那个地方。

我明白，这是一只更大的手掌的游戏。

这只风之手的掌心里，还时时播散出芬芳的气息。当然，整个海岛都是一座大花园，到处鲜花怒放，空气清新宜人。但我在阳台上闻到的花香，还是稍稍有一点儿不同。它不均匀，而是浓淡变幻，该是缘于风的大小和方向的不同，风在此时转换成了嗅觉。

风又是观、嗅、闻的三位一体。诉诸听觉的风声，就没有气味这么含蓄了。风大的时候，用山呼海啸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谁让这里的山和海衔接得这样紧密呢。夜里躺在床上，半睡半醒之际，尤其惊心动魄，恍惚中天地之间都被风声充塞，都是风在扮鬼弄怪，撒泼打滚，发出庄子《齐物论》中描写到的种种风激窍穴之声。如果阳台推拉门没有关严，则会有一种尖厉凄切的呼啸声自门缝间发生，如泣如诉。风声之外，还有旁边村子里的鸡鸣犬吠，楼下水塘中如同敲鼓一般的牛蛙鸣叫声，共同构成了浑然的天籁之音。

当然，也有风和日丽的日子，天地间安宁静谧，云朵仿佛停滞，海面微波轻漾，椰子树茂盛纷披的树冠如同高擎在半空的华盖。但无论如何，风大是香水湾的常态，是一种区别性特征。

强风固然带来了种种侵蚀甚至损毁，但那种沐浴浩荡天风的感觉，却实在有着难以言说的美妙畅快，让我几乎要学宋玉《风赋》里的楚襄王，念叨“快哉此风”了。因此，虽然不少住户都封闭了阳台，我却始终不为所动。

是这里的风，让我真切地意识到，我此刻正置身于山海之间，在大自然的宽阔怀抱中，在一个最能显示其特质的场域里，感受它的吐纳和喘息，温柔和粗野，德性和缺陷。种种相关的遭遇和感受，都是来自它的赐予，弥足珍贵。

站在宽敞裸露的阳台上，被温暖润泽的海风吹拂着，鼻孔的每一歙动，都能感受到空气清爽宜人。你不由地会想：所有那些所谓的麻烦，不过是一些值得付出的小小的代价。就仿佛小时候，经受不住诱惑跳到河里洗澡，把家长的禁令当成了耳旁风，回家后被发现，屁股上烙上了几个红红的巴掌印。

（本文作者为光明日报高级编辑、散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