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额尔古纳”是蒙古语“捧呈”“递献”之意。后人逐渐把它修饰为“奉献”。据说当地不少人家给女孩子起名都叫“额尔古纳”。不知是将把女儿奉献给男人为妻呢,还是希望女儿做一个肯于奉献的女人。倘若全不是,那一定是专家对“额尔古纳”的解释出了什么问题。 额尔古纳(市)地临俄罗斯,或者正唯如此,或为旅游者计,全城几乎所有的建筑都在凸显仿俄罗斯风格。我们路过的那家“大饭店”尤为突出,它模仿的是克里姆林宫。最让人想不到的是,据说这幢克隆下来的彩色“克里姆林宫”顶部“洋葱头”,居然是用帆布做成的。边疆的人民真是有创造力呀,想不出他们是怎样做到的。须知,边疆的风可不是“边疆的泉水”,它像狂烈而迅疾的蒙古野马一样,边疆的雨也不是“断桥上柔柔滑顺的雨丝”,多是暴雨兼电闪雷鸣,上帝哟,帆布做成的彩色“洋葱头”居然在狂风暴雨中岿然不动。据说即便是严寒袭来,凛冽的西北风裹挟着暴风雪从“洋葱头”旁冲杀过去,“洋葱头”俨然像威武的天神依然保持着它彩色的灿烂。对此,对帆布做成的“洋葱头”,你还嘲笑得出来吗?这是智慧。 没想到的是,这一座清清净净的城市,虽格局不小,却鲜见行人和车辆,宁静得像一张静物画,恍惚有一种人去城空的感觉(难道都到草原上放牧去了吗)。 在额市主干道旁的广场上,有一尊骑骏马的蒙古勇士的雕塑,他叫“拙赤合撒儿”(又名“哈布图哈萨尔”)。他的本名是“拙赤”,而“合撒儿(猛兽)”是他的称号。他是成吉思汗的胞弟,也是孝庄皇后(布木布泰)的先祖。据说从少年时代起他就跟随成吉思汗,为蒙古的统一和蒙古帝国的建立立下了不朽的功勋,是蒙古民族历史上伟大的政治家和军事家之一。据说这位合撒儿勇敢善射,以“神箭”著称。不仅是成吉思汗的佩刀侍卫,还是额尔古纳南岸上一个引以为豪的精神领袖。 停车歇歇脚吧。五百多公里过来,又是晌午了,到了“打尖”(吃饭)的时候了。我们在勇士广场的对面选了一家饭馆。是啊,别以为到了内蒙古就可以轻松地享用“乌日末”(奶皮子)、“夏日陶斯”(黄油)、“阿如日”(奶干)、“苏太才”(奶茶)、“塔日格”(酸奶子),以及手扒肉、全鱼宴,等等。我们是野客,除非十分的努力,多打几个常年不联系、“不点赞”的电话,方能享受到上面的蒙古美味。 这家中餐馆的老板是个中年人,很热情——边疆地区的饭店都是这样,对他们而言每一个客人都是他们远方的朋友。餐馆的门口摆着几盆清水,备有毛巾、香皂,供客人洗尘。老板姓王。我开玩笑地说,噢,咱们是本家呀。五百年前是一家,五百年后必有王者兴啊。老板却诚恳地看着我问,那现在呢?我说,你现在开饭店当老板,多牛呀。 “上马饺子,下马面”。入乡随俗,咱们就吃面。我原以为这里的手擀面同哈尔滨一样是机器轧的面,没想到,老板给我们端上来的是真正的手擀面。旧俗谚云:“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这面条筋筋道道,非常有嚼头,再配上新鲜的大蒜和醋,是美极了。 吃过,继续上路。在穿行额市的时候,零星地看到几幢俄罗斯木刻楞和板加泥的老式民房。几乎每幢房子有雕花木檐、回廊、花厅和栅栏院,显然是俄侨前辈留下来的。先前,我的家乡哈尔滨城几乎有一大半是这样俄式民宅。逝者如斯了。老E见我脸上呈凄然之色,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还要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我未置可否地笑了。是啊,E兄说的也是,在新旧交替的时代,有悲观的、愤怒的,也有欣喜的和卖呆儿的。这就是多姿多彩的人类社会吧。 再见吧,静悄悄的额尔古纳。 2 接下来的这一路要经过“哈达图”。这一路的风光最具蒙古本色:漫上天涯的绿色牧场,散落在牧场上的羊群、马群、牛群和骑着马的放牧人;草原上白色的蒙古包,在大草原上肆意流淌的野河,万里天空上海浪似的白云朵,呵,这里真的是人间天堂啊。你会突然醒悟到,那些喜欢唱歌的民族必是生活在这样神奇的地方,而且也只有生活在这样瑰丽壮阔的草原上的人们才能唱出那样优美悠扬的天籁之音。是啊,这里的人们崇拜生活,崇拜大自然。这种朴实的,流存于血液中的族群崇拜,是艺术学院的学生学不到也感受不到的(当然,有的人就悟到了,如王洛宾、雷振邦等)。 老E突然问我,哥,什么是文学?你能不能说得简单点、通俗点。 我说,文学就是,听着不调儿,但靠谱。这就是文学。 那散文呢?老E问。我说,第一,有家国情怀。第二,有丰富的学养。第三,有鲜明的个性情彩。老E,第四?我说,没有第四。 …… 这一路,有些路段正在修路,车每隔一段就须走临时便道。野性十足的便道上尘土飞扬,几乎淹没了整个车辆。听说,筑路工人正在修筑的高速公路,就是将免费的国道改建成收费的高速公路。这就是说,今后,普通的车辆要用钱来购买速度和时间。这是一件好事,但是,来到这里观光的人们有的是时间,常要停下车来欣赏一下路两边醉人的风光,要走到草原上和牛群、羊群、马群及放牧人来一次零距离的接触。对此有人说,虽然我们没钱,但我有的是时间。我就属于这一类。算啦,趁着还没有收费之前,抓紧欣赏大草原的风景吧,体验一下草原上圣徒般的生活,做一次天堂里的客人。 接下来的路程,风景略有一些小变化,我们“意外”地经过了一片白桦林。雨后的白桦林特别的精神,仿佛是一群小伙子、姑娘,株株充满着活力。乳白色的树干被雨后的阳光晒得闪闪发光。摇下车窗,能嗅到从林子里刮过来的白桦树特有的清香味。呵,简直像和早已遗失的初恋情人又拥在一起了。 经过了几乎全部是俄罗斯老式民房的(木刻楞建筑)村子后,对讲机传来了前面那辆车上老C的声音,刚才咱们经过的那个村子,是俄罗斯族人居住的村子。当地政府已经下令,这个村所有的俄罗斯老房子一律不准拆。所以这里还保留着原有的俄罗斯风格。我抄起了对讲机对他说,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如果是战争年代,这种事你事后报告,就得枪毙! 3 室韦小镇在额尔古纳河的南岸,与河面几乎触手可及。额尔古纳河是黑龙江的正源。额尔古纳河在《旧唐书》中称“望建河”,是鄂温克语的音译,即“鄂温克江”。《蒙古秘史》中称“额尔古涅河”,《元史》中称“也里古纳河”,《明史》称“阿鲁那么连”,从清代开始称之为“额尔古纳河”。这条伟大的河发源自于大兴安岭的西麓,一路奔腾,纳入根河、得耳布尔河、哈乌耳河、莫尔道嘎河面、激流河(贝尔茨河)、阿巴河、乌玛河和恩和哈达河,然后与海拉尔河和大字兰鄂罗木河,在满洲里附近的阿巴该图山汇合之后,再继续向东流走。 室韦,初称“失韦”,亦称“失围”。从隋代开始称之为“室韦”,系蒙古语音译“森林”之意。之于其族者为“林中人”之意。室韦这支中国的古代东北民族源于东胡,与契丹同是游牧民族,居住山地。在大雪覆盖的冬天,出行时“骑木而行”。我理解是雪橇的一种。 室韦是靠近额尔古纳河南岸最近的一个小镇子。从小镇横穿最多也就半小时。足见小镇之小。小镇上几乎是清一色的俄罗斯式木刻楞或贴木片式的建筑,以二楼为多,悉数是宾馆、饭馆、小商铺、食品店。所谓的罗宋菜和俄式商品比比皆是,“假假真真”,假做真来真亦假。不过,先前这里却全部是纯粹的俄罗斯式民宅。 在近代史上,小镇上最早的“居民”是那些中俄淘金汉和一些在俄国十月革命后逃亡到这里的俄罗斯贵族、地主。小镇上有一座小型的“尼古拉教堂”。据说圣徒尼古拉是庇佑旅人、罪犯和孤独孩子的神。在黑龙江和松花江流域到处都能看到圣·尼古拉教堂。在哈尔滨的最高点上也有一座圣·尼古拉教堂。那是一幢纯粹木结构的大教堂,也是远东地区最大、式样最繁复的教堂。教堂北下坡的路正对着原来的老哈尔滨火车站(那是一幢俄罗斯浪漫主义的建筑),来到这里的俄罗斯人就是从那儿下火车进入到这座(新兴的)城市,而迎接这些俄国同胞,抚慰这些流亡者、冒险家和亡命的俄罗斯人灵魂的,就是圣徒尼古拉教堂。我记得,在哈尔滨松花江段的北岸也曾有一座小型的尼古拉教堂,它和室韦小镇上的教堂十分的相似,只是家乡的那座教堂随着俄人的离去也蒸发了。 4 我们选了一家名为“瓦西里”的宾馆。老板肥胖且自信,那表情似乎手中有什么特殊的权力似的,一看这个老爷子就是个俄罗斯族人,虽脸上的风景近七十岁,但健硕得像一只棕熊。 我们聊了起来。知道他的爷爷是山东人,奶奶是俄罗斯人。到他这一代已经是第三代人了。就是说,这个地方还活着的有二分之一、三分之一、四分之一俄罗斯血统的人,已经是第三代和第四代,或者第五代人了。老爷子已经说不清楚他的父辈,包括祖辈的流亡“故事”了,只是知道他的爷爷是从山东过来的,然后顺着黑龙江,额尔古纳河到这里淘金。是啊,一般说来,越是接近大江大河的源头地带,越是金矿储藏比较丰富的地方。自然,迷人的金子总有枯竭的一天。于是,瓦西里的爷爷便渡过额尔古纳河,来到了河的南岸,在南岸的那片处女地上继续淘金。这一拨又一拨的“冒险家”“金狗子”的爱情、情人,也随着他们留在了河的这一边。 当然,除了淘金还有其他原因迫使一些俄罗斯人逃亡到这里。瓦西里说,后来,我奶奶和我大姑(汉语说得真够地道的)也来到了这边。冬天嘛,额尔古纳河封冻了。奶奶和大姑走几百俄里的路,冒着暴风雪,终于来到了这边。从此再也没回去。 好像他目睹一样。我问,想回去吗?瓦西里说,想个啥?大兄弟,我们是中国人,俄罗斯族好不好! 当然,类似的经历并不止于瓦西里老汉一个人,生活在室韦小镇上的许多混血家庭几乎都和瓦西里背负着一模一样的“小历史”。我问,瓦西里,你的爷爷是山东哪里人?他说,莱州。我问,回过山东老家吗?瓦西里说,对我来说,那就是个地名。没回去过,也不想回去。那里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瓦西里的一番话让我想起了今年春天的时候,我借一次活动的方便回了一趟山东老家。在村子里曾见到过长相酷似俄国人的老人。我想,难不成这与额尔古纳河畔的“故事”还有着某种联系吗?记得多年前我去乌拉嘎(乌拉嘎就在黑龙江边上),听过了当年那些闯关东的淘金汉子说的一段歌谣:“家住山东莱州本姓孙,来到深山来淘金,三天吃了一个蝲蝲蛄,你说寒心不寒心。哥儿们兄弟寻找我,顺着河边往上寻。”是啊,再往上寻就是额尔古纳河了。 5 瓦西里旅馆的客房全部都是用木头搭建的,用了那么多的木头可真够奢侈的了。在旅馆里,我们见到了瓦西里的两个儿子和儿媳。这两个中年人长得也很像俄国人,但他的大儿媳(负责前台服务)是达斡尔人。人长得挺好看,的确像个达斡尔人。之后我发现这里的少数民族,如达斡尔、鄂温克、赫哲人比较多。他们彼此的通婚很普遍。 安顿好之后,出来走走,吃个饭。啊,这里的空气真好,非常宁静。不过,我们发现这里饭馆饭菜的价格并不便宜,且烹饪粗犷。他们对我们抱怨说:“我们只有两个月的挣钱机会,天一冷就得关门。”的确,小镇很多旅馆里都没有安装暖气。能想象出来冬天这里是什么样子。 在小镇上,我和一个面包店的老板娘聊天时,她说:“我爷爷是俄罗斯人,奶奶是山东人。我做面包的手艺是我父亲传给我的。” 老板娘七十多岁了,身体很好。她做的面包、点心、奶酪相当地道。而且说着一口纯粹的汉话。她的经历和瓦西里有些不同,她告诉我们,她的爷爷是俄罗斯的贵族。她说,就是你们说的“白党”。十月革命的时候都逃了出来,只有我叔叔没有逃出来。我问,被杀了?她说,对。我说,没了。她耸了耸肩说,没了,就这么简单,像一只毛毛虫。我问,这里冬天冷不冷?她说,贼冷,零下四十多度哪。冻得鬼呲牙。 这使我想到,为什么那些严寒地带多被划为犯人的流放地,并任其在那里生长繁衍。记得我在海参崴的时候,放在宾馆洗手间里的香皂、牙膏,经常不翼而飞。导游说,小来小去的小玩意儿,服务员喜欢拿走就拿走。没事儿,也不值几个钱。 面包店的老板娘说,到了冬天,这里就没人啦,都走了。 …… 6 在室韦吃的第一顿饭是烤羊腿。同行的一位诗人朋友(他是我们的“财务大臣”),被一个骑着摩托车揽客的女士带到了那家饭店。可能是在骑摩托车的途中他们彼此搞得挺热乎,可到了饭店才发现这里的饭菜价格不菲。不仅如此,烤羊腿还多少有些异味,菜也炒得很烂,赶不上一个家庭主妇的水平。虽说诗人是感性的,但也有理性的闪现。吃过饭结账的时候,诗人文雅地对饭店的那个骑摩托车的年轻女士(她是这家饭店的老板娘)说,这顿饭你至少黑了我们一百多块钱吧。老板娘笑了笑,说,拥抱一下吧。诗人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说,没心情,没心情。 我们在一家面包店外面坐下来休息,品尝一下这儿的酸奶。坦率地说,小店的酸奶还没酿到时候。不过,质量没问题。在和面包店的老板娘(老太太年岁也不小了)聊天的时候,知道她的爷爷也是山东人。她说:“我奶奶是赤塔人,哈,俺家是地主。俄罗斯闹土地革命,奶奶逃掉了,下大雨,连着下了好几天哪,逃的人也难,追的人也难。后来,追的人不追了,奶奶才逃到了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爷爷。两个人的岁数又相当,一个是逃命,一个是逃荒。不成为两口子才怪哩。”啧啧。我问,其他人都没逃出来?她说,是啊。不过,奶奶不怎么说这些伤心事。老太太还自豪地告诉我,她的孙子正在北京的一所大学念博士呢。我说,了不起啊。回俄罗斯过吗?她说,没有,和那边一点联系都没有。我问,想不想回去,她听了似乎很吃惊,说,这里是我的家呀。 喝过酸奶,我们去额尔古纳河边看看。在河边的草滩上,我们看到有两个俄罗斯族男人在那里兜售骑马的生意,50块骑一圈儿。我说,30块吧。他说,不行。50就是50。我说,那,牵着马照个相呢?他说,5块钱。他说着一口纯正的黑龙江土话。我问,你爷爷也是闯关东来的吗?他说,是啊,山东人。我问,山东哪里?他说,潍坊。我说,潍坊是个风筝之乡啊。他笑了,没说什么。我问,你爷爷怎么又到这里来了呢?他说,早年的时候,山东潍坊的一帮男人成帮结伙地去俄罗斯淘金,时间一长,先后都娶了当地的俄罗斯姑娘,算是有了家。中苏关系破裂之后,他们又从额尔古纳河的北岸迁徙到了南岸。我指着远处的那个牵马的人说,那个人也是吗?他说,他是我哥哥。 …… 天阴了下来,空气变得湿润起来,感觉潮乎乎的,从天边涌过来大团大团俨然海涛一样灰黑色的云。起风了,河滩上的野草疾速地抖动着,你能感觉到,这雨已经在俄罗斯那边下着了,并且正在迅速地向中国境内向室韦推进。天空深处不断地传来滚雷声,娘啊,这回去的路可怎么走啊。 【作者简介:阿成,原名王阿成。山东博平人,哈尔滨作家协会主席、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小说集《年关六赋》《小酒馆》等,长篇小说《马尸的冬雨》、随笔集《哈尔滨人》等。短篇小说《赵一曼女士》获中国首届鲁迅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