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标牌,让我的心里一个咯噔:忆村。怎不咯噔,村是人类生命和情感的原生地、乡愁的原点。忆村就是乡愁的精神回归。乡和村,从来就没有分开过,也难分开。作为曾经在与汉阳坝比邻的瑞峰镇青杠坪村工作,并经常跨过岷江,到对岸的汉阳坝游玩的老青神人,作为曾经主持汉阳航电工程规划评审的项目规划人,当过去的一切都沉淀为故乡往事,以乡村意象的方式存在于记忆的深处时,却又偏偏在某个不经意的时空点,阴差阳错地邂逅了这江这坝这站这村;而且,还迎头给你一个刻意醒目的“忆村”,想不去追忆故乡真的很难了;一忆,又怎么能防止滑入记忆的深渊里呢。 这就是我此刻的处境。好在,那些被记忆打捞而起的东西,都是值得追忆的美好往事,就像这周而复始的阳春,一江水暖。 我说的是青神县的汉阳坝、汉阳湖和忆村。我曾经想把“村”改为“春”,因为这样更契合我要表达的此时心情。我暗自思忖,并不是因为自己老了——人们常说,爱回忆过去是人老了的表征。虽然说我也并不年轻,早已过了“年少不识愁滋味”的逐梦年龄,但我此刻强烈的忆的冲动,确实与年龄无关,全由眼前的万般风物引起。不要“多情应笑我”,东坡先生不也曾“老夫聊发少年狂”吗?如果你也与我一样,与这方水土有我那样深厚的渊源,那么密切的关系那么多值得钩沉的美好东西,此刻又鬼使神差地让你来到这里,看你还可不可能无动于衷,能不能关牢记忆的大门。 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村”。因为只有“村”,才能诠释我追忆的本质;因为所有的“村”,都连接着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青神县西龙镇的长池村。而今,虽然长池早已不在,但村还在,在我心里仍叫它长池村。长池村在,我心里就踏实。 泛舟忆村汉阳湖,我曾经怀疑,自己是不是也遭遇了唐代罗隐曾经遭遇的情景——“秋河耿耿夜沈沈,往事三更尽到心。”相同的河相同的夜相同的往事,不同的是季节,他在秋我在春;当然,还有思的往事。我不知道罗隐经历了什么,是在村庄还是城市,是何事令他耿耿于胸难以忘怀。我只知道这江这坝这站这村发生的故事。 我突然发现,河流是最容易令人想起往事的。也许是那个“流”,本身就连接着过去和现在,从未断裂,于是才有了以“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来形容永恒。断裂的只是我们的记忆,因为生命有限,或记忆本身的局限。比如此刻,眼前的岷江,不,准确说是一江一河。除了岷江,还有思蒙河。思蒙河在忆村上游不远处的中岩寺汇入了岷江。它们不舍昼夜地流,承载了我的全部故乡往事,如今却成了忆村的故事。 站在忆村的岷江码头,蹲下,轻轻捧起一捧水。本来想喝的,在五十多年前的思蒙河边,我就曾这样喝过,在栽秧打谷间隙,或读书回家的途中。但现在不能了,因为这水也不能直接喝,虽然我相信,这水也有可能是从家门前的思蒙河流下来的。只能在脸上摩挲摩挲,像是在洗脸,其实是在闻,闻江水味道,长池村的味道。心里却在默念着刘钧的歌,“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 不知不觉泪水就流出来了,与手上脸上的江水融在了一起;又从指尖轻轻滑落,滑落到了岷江里,带着我被激活的思绪溯流而上,去到记忆的深处。 是青神县城东的老河街,那是我第一次见岷江的地方。过去的岷江,只是思蒙河对岸的一蓑烟雨,一个梦想。到青神中学读高中时,报到后最重要的事,就是邀约几位同样没有见过岷江的西山人,到老河街看岷江。看岷江同时还看白帆,儿时在思蒙河畔的白虎崖放牛,远远望去似梦如幻般的白帆。它不仅代表了我童年的美与梦,还代表了诗与远方。为此,我曾写过一篇《对岸》的散文表达当时的心情。 当然,那一次不仅看到了白帆,还第一次看到了纤夫。才知道原来带着大船驶向远方的不只是白帆,还有纤夫。在白帆张扬地乘风而起,扬帆远航的同时,纤夫虽也同行同步,却默默无闻,俯身江流,匍匐前行。 有了第一次,当然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事实上,从此以后,我与岷江的交结就从未间断,包括乘着帆船顺江而下,吟着李白《峨眉山月歌》,穿过嘉州小三峡,到乐山板桥溪丈石验方,坚守一个月,挣了18元的暑期勤工俭学学费;到青神工作后,在岷江里参加赛龙舟、抢鸭子,随领导往返岷江两岸走村串户、访贫问苦。 今天,我又来了。来到忆村,以记忆打点往事,以灵魂贴近岷江。就这样,江水伴着思绪,流向村庄的深处,指向我出发的地方,指向思蒙河、白虎崖和长池村。 仍是水,却是门前的一方池塘;仍是流,却是父亲从思蒙河里的引水泡田,小麦油菜收割后就要栽秧子。父亲当然知道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一个小屁孩,只晓得放牛割草,哪知道“春天一粒种,秋后万斤粮”,哪知道父亲母亲青黄不接的愁苦。于是,知我的父亲,在翻土灌田耙地的间隙,用竹纤和油菜秆为我做了一个小水车,放在灌田的水口。随着灌田的水流,小水车叽叽地转动,煞是好玩。这对于我这个从未见过什么玩具的农村小孩,实在是莫大的奢侈。 但在当时,也只限于好玩,没有想到其它。了解水和水车的奇妙,是后来的事。 是白虎崖脚下的一片高地,其实也不是很高,就高出平地两三米。但水往低处流,高出一米半尺也不行,也不能自流灌溉,李冰父子治水,也必须遵循这个规律。 这并没有难倒乡亲们。他们用树木做成水车,与父亲给我做的玩具水车一样。不同的只是大了许多,足可装满一间屋,我把它称为大水车。还有,大水车转轴轮毂上连了一个长长的水槽,搭在高地与低地之间。水槽里布满了木片,尺余一个,挂在可以转动的轮毂上。传动原理也倒了个个。爸爸做的玩具小水车是靠流水冲转,而大水车则是人工踩转。小水车原本由水推动的踏板,现在由人踩。村民手靠高高的护杆,脚踩着踏板旋转,称为“踩水”。踏板连动转轴,转轴连动轮毂,轮毂再带动水槽里的木片,不停旋转,把低处的水从水槽提上来。踩水是一门劳力活,大都由村里的精壮劳力承担,妇女们吃不消。男人也是四人一组,踩两小时就要轮换。 再后来,爸爸又带我看了村里汪家滩的大大水车,又是另一番气象。 我之所以要用气象这个词,是因为它的宏阔、大气、壮观和作用。大大水车依托一棵千年黄桷树而建,足有三层楼房高,屹立在滩头。为了增大水的落差,人们还沿着滩头垒起一条简易的拦水埂。夏天炎热时,滩头便成了农作一天的农人的最佳纳凉去处,男女老少,无一例外。 大大水车制动的原理与小水车一样,靠的是自然水流驱动。不同的是,在原大水车的脚踩蹬头、现在的动力板处,嵌了一个盛水的大竹筒。这样,随着湍急的河水推动水车旋转,装满水的竹筒源源不断地将河里的水提到水车的顶端,倒入顶端横置的接水槽,再流入高处的导水渠,直至流进村庄里的主水渠,灌溉一片一片的庄稼。 于是,童年的水车,在我的心里简直神奇。它既圆了我清苦童年的童真梦,又圆了勤劳乡人的丰收梦,还滋润了身心疲惫、生活枯燥的农村男女的精神生活。 先还想,一汪汉阳湖,汇聚了两江之流,能汇聚我的童年之梦该多好。甚至在规划岷江航电梯级电站的时候,也没有想那么多。当时只想到工作,如何不负众望,把眉山市境内各级航电工程,汉阳、虎渡溪、张坎、汤坝、尖子山、江口等的规划做得好些,再好些,更好实现内陆眉山的通江达海大梦,为四川建设西部综合交通枢纽作出应有贡献,让我童年的对岸边际线,跨越思蒙河,穿过岷江,抵达大海的彼岸。 也许是无心插柳,没想到,圆梦竟在忆村时分。是的,童年的梦,随水车钩沉,幻化成眼前的汉阳航电——不是嘛,这长长的大坝的前世之根,不就在父亲灌溉的沟渠里、乡人踩水的脚步中、故乡汪家滩的拦水坝下;航电的通航发电送水,不就是我站在白虎崖上遥望的视线延伸,或者说水车旋转中对生命的诗与远方的期待;我们今天的男男女女泛舟汉阳湖,不仅令我想起《诗经》里的“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也想起当年的汪家滩头。 一忆村深,我不知是走进了村庄的深处,还是精神的原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