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梨花寒食过，几家坟上子孙来？

四月初，一股大范围的冷空气把一场久违的春雨一古脑儿地倾洒在了寒食这一天，老天仿佛要把欠了一个春天的雨水全都一块补上似的，乍暖天气顿时变得料峭起来。癸卯年的寒食清明节赶在农历润二月，“润二月寒食清明当天不上坟”一说，民间早就传得纷纷扬扬，人们大都提前几天扫完了墓，上罢了坟，而正是这一不经意的习俗改变，让千家万户添土扫墓的人躲开了雨淋之苦，同时也让无数的上班族错失了回乡祭扫祖先的机会。

父亲是在寒食的前两天独自一人去给祖父祖母坟上添土祭扫的。一大早，父亲就推着独轮小铁车和一把铁锨去了祖林。林上各家族的孝子贤孙们正热火朝天地给各自的祖宗先人添着土，但见老老少少，铁锨飞舞，土壤高扬，一辆辆装满新土的小推车在大大小小的坟包间闪转腾挪，穿梭奔忙，好一派“清明上坟图”！

可能大都带着虔诚的心情，林上所有添土的人并没有多少语言交流，一个个仿佛调到了静音加振动模式。也唯在这个时候，各家各族表现出高度的团结统一，那些平日里吵过嘴打过架闹过种种矛盾互不理睬的亲兄弟、近叔伯也都仨一群俩一伙，目标一致地围着一个个坟堆——他们生命的源头，埋头添土，空气里弥漫着少有的凝重和神圣。

祖父祖母坟的周围坟堆大都“修缮”一新，再看祖父祖母坟上荒草丛生，显的格外凋敝荒芜，若是先人们在地下也攀比的话，他们该有多难堪啊！我突然明白过来，这一年一度的寒食清明添土扫墓，原来不仅仅是情感上的慎终追远，更是比旺显孝的“面子工程”啊。

疫情爆发前的一个寒食节，一晃四年前的事了，我曾从胶东赶到沂蒙老家给祖父祖母扫过墓，添过土。记得添完土后，我又帮着附近的人添土，因林上大都是没出五服的近门，顺手帮他们摞上几锨土，既是举手之劳，同时也联络了感情。祖父祖母坟的南邻是我本家二爷爷家大伯的衣冠塚，他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志愿军烈士。大伯负重伤回国后，据说曾在曲阜荣军院救治过，因那个年代交通、通信极为不便，大伯未与家人取得联系，以至牺牲后下落不明。后来，家人给他修了一个衣冠塚，以示纪念。每当回去给祖父祖母祭扫时，我都顺手给大伯坟头添上几锨新土，或烧上一刀纸钱，以示对先烈前辈的崇敬之情。

祖父祖母坟前的一枝迎春花，引起了父亲的注意，花儿虽有些许凋萎，但却是那么的生动温暖，父亲弯腰捡拾起那枝迎春花，小心地拭去上面几个花瓣上的泥土，认真地端详了一会，同时向四周坟上打量了一眼，并未发现其他迎春花的影子。父亲感到有些奇怪，这是谁有意放的还是无意掉在这儿的？要知道，在我们老家鲜有清明上坟献花的习俗，这枝花儿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父亲来不及多想，暂把花儿放在了一边。父亲先是挥锨铲除坟上的离离荒草，接着用小推车把附近早已准备好的新土一车一车地推至坟前，然后开始一锨一锨地由上及下地洒向祖父祖母的坟头，新鲜的泥土顺着坟坡簌簌地滚落下来，一寸寸地往上叠起、堆高，直至漫上坟头……这些新土是几天前父亲请人从远处用拖拉机拉来的，用起来可就省事多了。以往每逢清寒食明节前，父亲都要跑很远的路，到村东沭河岸边用手扶拖拉机拉土，有一次拉满土爬河坝大坡时，不知是油门没加足还是装载的太多，车子以巨大的惯性从半坡上急速回倒，刹不住车，危急中，父亲弃车跳了下去，万幸只是受了点皮外伤，想想都后怕，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以后就不让他开手扶拖拉机了。父亲就改用独轮推车从远处一车一车地推土了，有一年，竟因推土累的心律失常，住进了县医院，清明节，我专程千里赶回去给祖坟添的土。说来惭愧，这也是我参军离家后屈指可数的清明添土经历，真心体会到忠孝难两全的滋味。

等祖坟披上了一层新土，父亲在坟前地上用锨铲出一直径约40公分的圆锥形坟头，双手捧起，吃力地爬上坟头，待稳住身体后，撤下被风吹雨蚀得失去形状的旧坟头，然后把新的坟头端端正正地安放在坟的顶端，至此，添土完毕。整个过程中间没有休息，几乎是一气呵成。谁能相信，在这么短时间内完成这一套重体力活的人，竟是已八十三岁高龄的老人，而且，年年如此。

在和母亲视频聊天时，父亲接过手机，一脸的疲惫，沙哑着嗓子说：“我现在还能动，上坟添土啥的自己一个人就忙活了，等哪天不能动了，你爷爷奶奶的坟恐怕就要荒了。”那一刻，我的心感觉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从没有过的痛！

父亲啊，恕儿不孝！每年清明时节，我几乎很少能赶回去给祖父祖母添上一锨土，烧上一刀纸，磕上一个头，不足一千里的行程，远吗？忙乎？这些个连自己都感到牵强的理由真的说不出口。从军二十载，军纪在身，忠孝难全可以理解，而退役到地方后，可能已经没有寒食添土的习惯或者意识了，每逢寒食清明，顶多在夜里到楼下面对家乡的方向烧上一刀纸，算是“心到神知”，完全忽略了老父亲一个人添土上坟的感受。“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这也许就是我真实的内心写照。父亲是独子，身边没有一个帮手，作为长子的我长年生活在外地，二弟也在外地工作，虽离家稍近一些，但前几年因股骨头受过伤，行动受限，也很少参加推土添土之类的祭扫活动。每年寒食节，父亲大都是形单影只地一个人去给祖父祖母坟上添土祭扫，看到祖林上家家户户齐心协力添土上坟的景象，父亲的心里该有多么的孤苦和无助！

自2008年起，清明节正式成为我们国家的法定节假日，放假一天；2009年，改为三天（调休）；今年又改为放假一天。无论放一天还是三天，都从国家层面上体现了对清明节这个中华民族传统节日的重视，体现了对祭祖这一古老习俗的肯定，那么，我又有什么理由消极“不作为”呢？再说，通过祭扫仪式，站在祖先坟前，穿越时空和祖先对话，重温祖训，不辱家风，这何尝不是思想灵魂上的一次庄严的洗礼！

我暗自许愿：愿以后的岁月，每年都要在清明节前回老家给祖上添土祭扫，不要理由，白首不移。

值得一提的是，祭扫结束后，父亲不忘捡起放在一旁的那枝长长的迎春花，奋然上前爬上几步，双手把它插在了祖父祖母的坟头上。父亲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收拾了添土工具往回走去，走出几步后，又回头看了一眼祖父祖母焕然一新的“家”，晨风中，那枝鹅黄的迎春花正傲立高处，频频点头……

惆怅坟前一枝花，人生看得几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