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以前,王府井北口往西拐一点儿,路南有家小酒馆。1970年的秋天,我第一次进这家小酒馆,是弟弟带我来的。那时,我们兄弟俩分别三年后,从青海和北大荒第一次回家探亲。他高了我半头,酒量增加得让我吃惊。 我家以往并没有嗜酒如命的人。细想一下,父亲在世的时候,爱喝两口酒,不过是两瓶二锅头,要喝上一个月;八钱的小盅,每次倒上大半盅,用开水温着,慢慢地啜饮,绝不多喝。 不满十七岁,弟弟只身一人报名到青海高原,说是支援三线建设,说是志在天涯战恶风,一派慷慨激昂。 那天晚上,母亲蒸的豆包儿,是我们兄弟俩最爱吃的。父亲烫了酒,一家人默默地喝。父亲喝得多,弟弟喝得并不多。他还是个孩子,白酒辛辣的刺激,对于他过早些,滋味并不那么好受。 那天,我们来到这家小酒馆。店铺不大,却琳琅满目,各种名酒,应有尽有。弟弟要我坐下,自己跑到柜台前,汾酒、董酒、西凤、古井、洋河、三花、五粮液、竹叶青……一样要了半两,足足十几杯子,将满满一大盘端上来,吓了我一跳。 我的脸立刻拉了下来:“酒有这么喝的吗?喝这么多?喝得了吗?” 弟弟笑着说:“难得我们聚一次,多喝点儿!以前,咱们不挣钱,现在我工资不少,尝尝这些咱们没喝过的名酒,也是享受!” 我看着他慢慢地喝。 秋日的阳光暖洋洋、懒洋洋地洒进窗来,注满酒杯,闪着柔和的光泽。他将这一杯杯热辣辣的阳光,一口一口地抿进嘴里,咽进肚里,脸上泛起红光和一层细细的汗珠,惬意的劲儿,难以言传。我看出来了,三年的时光,水滴也能石穿,酒不知多少次穿肠而过,已经和他成为难舍难分的朋友。 想起他孤独一人,远离北京,在茫茫戈壁滩上的艰苦情景,再硬的心,也就软了下来。 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就爬上高高的石油井架,井喷时喷得浑身是油,连内裤都油浸浸的。扛着百斤多重的油管,踩在滚烫的戈壁石子上,滋味并不好受。除了井架和土坯的工房,四周便是戈壁滩。除了芨芨草、无遮无挡的狂风,四周只是一片荒凉。没有一点儿业余生活,甚至连青菜和猪肉都没有。只有酒。 下班之后,便是以酒为友,流淌不尽地诉说着绵绵无尽的衷肠。第一次和老工人喝酒,师傅把满满一茶缸白酒递给了他。他知道青海人的豪爽,却不知道青海人的酒量。他不能推脱,一饮而尽,便醉倒,整整睡了一夜。 从那时候起,他换了一个人。他的酒量出奇地大起来。他常醉常饮。他把一切苦楚与不如意,吞进肚里,迷迷糊糊进入昏天黑地的梦乡。 他在麻醉着自己。其实,也是对自己命运无奈而消极的磨噬。但想想他那时小,而且远在天涯,荒漠孤烟,那样孤独无助,又如何要他不喝两口酒解解忧愁呢?于是,只要想起这些,总会动了恻隐之心,喝就喝点儿吧,尽量少就是。 可是,他并没有少喝。从那年王府井的小酒馆相聚之后,他“与时俱进”,越喝越多。想想,人和人的心真是难以沟通,即便亲兄弟也是如此。我知道他生性狷介,与世无争,心折寸断或柔肠百结时愿意喝喝酒;萍水相逢或阔别重逢时愿意喝喝酒;工作劳累或休息闲暇时也愿意喝喝酒,独坐四壁或置身喧嚣时还愿意喝喝酒……我并不反对他喝酒,只是希望他少喝,尤其不要喝醉。这要求多低、这希望多薄,他却只是对我笑,竖起一对早磨起茧子的耳朵,雷打不动,滴水不进。 酒真的害了弟弟,刚过六十一岁,酒就要了他的命。肝胆易倾除酒畔,弟兄难会最天涯。 前些天,路过王府井北口,不禁又想起当年弟弟带我到路西那个小酒馆喝酒的情景。算一算,五十三年过去了,弟弟不在了,那个小酒馆也不在了。五十三年后春天的阳光,吃凉不管酸地明晃晃洒满街口。 二 父亲去世那一年,我在北大荒,弟弟在青海。那时,我们热血沸腾,挥斥方遒,一心只顾“指点江山”,而把两个老人那样毅然决然、毫无情义地抛在家里,像抛在孤寂沙滩的断楫残桨。我们只顾自己年轻,却忘记了老人的年龄。 那是1973年秋天,我和弟弟回北京探亲后,我刚刚返回北大荒不几日,而弟弟还在返回青海的途中,父亲去世的电报就打来了。 家里只剩下了母亲一个人。好心的街坊问她:“肖大妈,有没有孩子们的地址?找出来,我们帮您打电报!” 从床铺褥子底下,她找出放着的一封封信。那是我们几个孩子这几年给家中寄来的所有的信。她看不懂一个字,却完完整整保存完好;虽目不识丁,却能从笔迹中,准确无误辨认出哪封是我或弟弟寄来的。我回到家后,街坊们告诉我:***这老太太真是刚强的人,一滴眼泪都没掉,就等着你们回来。街坊就是按照信封上的地址,给我和弟弟打去了电报。 匆忙赶回家,母亲正孤零零呆坐在床前,看见了我,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到我的面前,望着我半天没有说话。家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安静,静得我直想落泪。过了一会儿,母亲才对我说道:你先去谢谢人家街坊,人家帮忙拍的电报! 这时候,我才忽然发现母亲已经老了,头发花白了,皱纹像菊花瓣,密密地布满在瘦削的脸上。算算她的年龄,这一年,她整整七十岁了。年轻和壮年的时光,一去不返,我却以为她还不老,还可以像以前为我们一样操劳奔波。 那天晚上,我和母亲睡得很晚。一直到她催我:快睡吧,你回家跑了这么老远!我说:好,就睡,您先睡吧! 我确实没有一点儿睡意,心里乱得很。看着母亲钻进被子,脱掉外衣,忽然,看见她里面穿的内衣,是我读中学时候的运动衣,棕色,翻领,已经很旧,掉了颜色,而且破了洞,被她缝补上了补丁。补丁是几小块蓝布,和运动衣的颜色不一样,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格外刺眼,像飞出来几块蓝色的箭镞,扑簌簌直射向我。我的心一阵紧缩,强忍着,没有在母亲的面前掉下眼泪。 我呆呆地望着她,望得她有些发愣,连忙摆摆她那枯枝一样的手臂,催促着我:快去睡吧,那么远的道,坐车跑了两天,怪累的了! 那一晚,那一幕的情景,真的深深地刺激了我。母亲脱掉外衣,伸出枯瘦的手臂,映在墙上的影子,像一幅棱角尖锐的木刻画,总也忘不掉。以前,我觉得跑到了北大荒,以为只有自己痛苦,却竟然忘掉了母亲是怎么艰辛度日的。那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很无能,居然让年老的母亲穿自己丢掉不穿的破衣裳。 我感到非常内疚。我的心中可曾装有几多老人的位置?父亲的丧事料理妥当,弟弟回青海了,我留下没走。就是从那一夜起,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从北大荒搬回北京,决不让母亲一个人茕茕孑立,守着孤灯冷壁、残月寒星生活!一定要让母亲以后的日子过得好一些! 人生如梦,流年似水,转眼整整五十年过去了。母亲已经走了三十四年。如今,我也老了,年龄已经和当年的母亲一样大了。那一夜那一幕的情景,却总像刻在我的脑子里一样,只要一想起母亲,就会忍不住浮现在眼前。而且,居然还会在我老年后的梦中重现。梦中的我泪流满面。 面对母亲,我真的很惭愧。我曾写下了这样一首小诗: 夜梦频频老母亲,魂惊未定乱如云。 曾寻野菜充饥腹,也补寒衣度苦辛。 陋巷浅屋黄叶落,凄风冷雨白头贫。 那年重返家门后,愧疚心存几十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