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远《梅石溪凫图》 命运的捉弄,是祸也是福,坎坷与困境带给人思考人生的机会。 1 “花落春仍在,天时尚艳阳。” 清道光三十年(1850年),俞樾中了进士,离中举已很久,那是六年前的事了。看到发榜上,自己和兄长俞林的名字赫然在列,俞樾百感交集。 会试发榜十天后,要进行殿试,殿试过后是朝考。这一年朝考的题目是,要求以“淡烟疏雨落花天”为题写一首诗,并敷衍成文。这个题目意境虽美,但有一种伤春悲秋的颓废气息。只是,俞樾看到这个题目,写下了“花落春仍在”的句子,呈现了精神昂扬的一面。 几天之后发布消息,俞樾在朝考时中了头名。后来俞樾才知道,这个头名是曾国藩力荐的。 曾国藩当时任礼部侍郎,与主管科举的礼部尚书同为该部堂官,在这次阅卷中有很大的发言权。大部分考生都写了落花的悲伤低沉之意,唯有俞樾诗文里有昂扬明朗之意。一句“花落春仍在”让曾国藩抚案激赏,曰:“此与‘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相似,他日所至,未可量也。”于是名上金榜,赐进士出身,改翰林院庶吉士。 庶吉士是朝廷的人才储备库,也是士子们步入仕途的起点。 修业三年期满之后,俞樾被咸丰皇帝召见,被任命为翰林院编修,成为真正的翰林。后受咸丰皇帝赏识,放任河南学政。到了河南之后,俞樾便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之中。他的任务是为朝廷招选人才,希望能通过科举考试,使真正有才能的人步入仕途,为国效力。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咸丰七年(1857年)秋闱过后,御史曹泽上书参劾俞樾“命题割裂经义”,有戏君、反君之意,因而罢官。 人生之事,真如塞翁失马,自河南学政任上被弹劾,永不叙用,对于世俗的人生来说无异于天大的打击,但对俞樾来说,终于促成了他人生方向的突围。 从此,俞樾走上了一条艰辛的讲学、治经之路。 罢官之后的俞樾不得不为生计奔波。听说苏州云间书院讲席有了空缺,俞樾去苏州教书。但是好景不长,战争的到来打破了宁静的生活。俞樾携家人从德清、上虞、定海、上海一路避乱奔波,之后又租了一条小船在黄浦江上生活了一段时间,然后抵达天津。然而寄居天津的日子,比想象中的还要艰难。 自被罢官,俞樾十年间没有跟恩师曾国藩联系过,不是不想联系,而是他自觉惭愧。他仕途停滞,深觉有愧于恩师当初的殷殷期许。直到十年后,他与同年李鸿章在南京见面聊天,李鸿章向他说起恩师还问到他的情况,俞樾才觉得,是应该给恩师写一封信了。 很快,曾国藩写了回信。这让俞樾十分感动。曾国藩盛情邀请俞樾到他上任的两江总督府里见面。当天夜里,二人秉烛夜谈,直至东方露白。受曾国藩的热情挽留,俞樾在总督府里住了二十余天才回去。 “花落春仍在。”多年以后,曾国藩仍然深刻地记着当初俞樾写在试卷上的那句诗。多年以后,曾国藩还帮俞樾在苏州马医科巷隐居的房子庭宅“曲园”题写了书斋名“春在堂”。 这书斋的名字,正是从那句“花落春仍在”中摘取而来。一来,纪念昔日的辉煌起点,二来表示自己虽罢官,“花落”,但志气不衰,“春仍在”。当初在朝考卷子上写下的首句诗,竟与他的一生轨迹相印相合。 2 俞樾(1821-1907),字荫甫,自号曲园居士,浙江德清人。清末学者、文学家、经学家、古文字学家、书法家。他是现代诗人俞平伯的曾祖父,章太炎、吴昌硕、日本井上陈政皆出其门下,被称作“一代大儒”。 罢官之后起初的那一段生活,是俞樾人生中最为动荡、思想最为迷惘的时期。之前所受的教育与训练,都是为了仕宦之路而准备的,突然被罢官,便是生性超脱旷达的俞樾,心中也不免充满迷茫失望的情绪。 在几年之中,他颠沛流离,辗转于苏州、上虞、上海、天津各地,声名未著,坐吃山空,经常要靠借贷为生。在那样艰困的生活之中,他逐渐找到了一个人生的目标,希望“立言”以传世。使他名满天下的《群经平议》和《诸子平议》就是在这一时期完成的。 著作完成,刊刻是个大问题。他连基本的生活问题都解决不了,哪有能力刊刻著作呢?好在这时天津有一个富家子弟,名张汝霖,也是读书人,平时与读书人来往比较多。他听说俞樾有著作后,就把书稿拿去读了一遍,把自己最感兴趣的《考工记世室重屋明堂考》单独拿出来刊刻行世。虽然只有一卷,但也是俞樾著作在社会流传的开端。 但俞樾希望能刊刻全文,他开始求助于师友。他想到昔日的座师祁寿阳,给其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报告自己自官场罢免之后以著述为业的情况,并将自己的著述目录也一并附上。不久,祁公果然回信,询问其他各卷的情形,于是俞樾又写了一封《再上春圃相国》,进一步谈到刊刻之事。然而让俞樾失望的是,这封信写出不久,因为祁公老疾频作,一年多后才收到对方回信,此时俞樾已回苏州;收信不久,祁公也去世了,而刊刻之事仍遥遥无期。 俞樾当时生计十分困顿,在官府邸报中看到李鸿章被任命为两江总督,就不揣冒昧去信请求帮忙谋事,后来果然接到了李鸿章的回信。信中不仅重叙师门之谊,而且说苏州紫阳书院教席有一空缺,已推荐俞樾前往。同治四年(1865年)秋天,俞樾回到了苏州,结束了流离动荡的漂泊生涯,开始在苏州紫阳书院教书上课。 为了让《群经平议》刊刻出版,俞樾不断往返于苏浙沪,寻找出版机会。同治四年(1865年)冬天,俞樾到杭州拜会浙江巡抚蒋益澧,后者爽快答应愿意出钱百万相助,商定在第二年春天便写定开雕。之后,俞樾又去拜访杭州太守刘汝璆,刘太守为官清正,家境清贫,派人从钱庄借来洋钱四十枚,帮助俞樾在刊刻之前找人写个副本。 《群经平议》刊刻过程一波三折,进程缓慢,俞樾一直很不安心且无奈。后来蒋益澧调离浙江,刘太守也调走了,校刊者高均儒也卧病,俞樾心中十分焦虑。对于俞樾来说,他对自己官场之事都已超脱,但对书的刊刻,却极为在意,因为那是他新的人生、有意义的人生的开端。他一生所寄予希望的人生目标,便是立言,这也是他生活的意义。 立言藏之名山,传之后世。他对自己重新选择的道路,充满了自豪感。 同治六年(1867年)春天,《群经平议》终于在杭州刊刻完成,全书共有35卷。这部书和随后出版的《诸子平议》,奠定了俞樾在古文经学界的地位,也给他带来了极高的声誉。 此后,他的其他著述,如《古书疑义举例》《宾萌集》《宾萌外集》《曲园杂纂》《春在堂诗编》《湖楼笔谈》《春在堂杂文》《第一楼丛书》《俞楼杂纂》等都相继刊刻出版,各方人士争相资助,成为文坛雅事。 在苏州紫阳书院主讲两年后,俞樾拜访浙江巡抚马新贻,马新贻已读过俞樾的《群经平议》,竭力邀请俞樾到杭州主讲诂经精舍。俞樾欣然答应,到杭州任诂经精舍的山长。 这时他已经47岁。 诂经精舍是当时杭州城里最好的学校之一。当时杭州的高等学府,还有敷文书院、崇文书院、紫阳书院三所官办书院。在诂经精舍任教的31年间,俞樾培养了一批又一批学有所成的人才。清中叶以来的两浙学者,虽然不是全部出身于诂经精舍,但卓有成就者,大半都出于此。 俞樾的家在苏州,每年他都不断在杭州与苏州之间往返。春节过后到杭州上课,初夏返苏州消夏,初秋重阳节前后返回上课,元旦左右再回苏州,三十余年间都是如此。 3 曾国藩曾将同年乡榜的李鸿章、俞曲园作过比较——“李少荃拼命做官,俞荫甫拼命著书”。这两个门生,一个拼命做事,一个拼命著书,都是积极追求人生的价值,立功立言,以垂名青史。曾国藩是能够理解这两个门生的人生追求的。 从苏州到杭州,俞樾潜心学术达四十余年。治学以经学为主,旁及诸子学、史学、训诂学,乃至戏曲、诗词、小说、书法等,可谓博大精深。他勤奋治学,著述甚丰,有五百余卷。俞樾先后主讲过紫阳书院、杭州沽经精舍、德清清溪书院、菱湖龙湖书院,海内外慕名求学者络绎不绝,号称“门秀三千”。 清光绪四年(1878年),俞樾掌教诂经精舍十周年时,以徐琪(字花农)为首的俞樾众弟子共同出资,为恩师在孤山南麓营建一所私宅,此举亦得到俞樾老友彭玉麟的资助。 光绪五年春天,俞楼正式落成,花木泉石,布置妥当。这里虽说是“小曲园”,规模却要比苏州的曲园大得多。正门两边是俞樾自题的一副对联,上联是“合名臣名士为我筑楼不待五百年后此楼成矣”,下联是“傍山南山北沿堤选胜恰在六一泉侧其胜何如”。 此楼依山面湖,坐收里外湖之胜,四时花木点缀其中,是个读书著说、讲经会友的佳处。俞楼落成时,徐琪写了一篇《俞楼记》,全文如下: “吾师曲园先生自中州还,杜门却扫,一意以著书自娱。其高洁不在两贤下,而羽翼经训,启迪来学,则又似过之。然子陵有垂钓之台,君复擅巢居之区,而先生主讲湖上,课院而外,未谋游息之区,非所以慰山林也。于是,同门诸子,度地于六一泉侧,行地数弓,面湖枕岗,极优秀之趣,其山即孤山也,与君复可把臂而语;登山南望,富春帆影落樽俎间,而子陵钓矶出没云雾,又如遥想揖让者,以先生而居此,庶其宜乎!” 文中提到的“两贤”,一是“子陵”,即东汉时期富春江上隐居的严子陵;一是“君复”,即南北朝时隐居西湖孤山的林逋。徐琪将俞樾与林逋、严子陵相比,认为俞樾在教育后人方面,比“两贤”更出色,在西湖孤山筑俞楼,使俞樾住于此地与浙东古贤比肩,最合适不过。 “曾向西泠桥下坐,安知他日有俞楼?”想当年,俞樾被人从官场弹劾,数年南北辗转流离之时,哪里会想到有一天会在西湖边落下脚来,又能由众弟子合力筑成一座俞楼?孤山上的俞楼,也是代孤山建起的第一所民宅,时人称之为“西湖第一楼”。 此后三十余年,俞曲园在俞楼安心著书立说,直到78岁辞去诂经精舍山长一职。终其一生,“存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他的出世,是他超脱旷达,对现实中的功名利禄不再挂怀;他的入世,是他最重要的人生追求在于著书立说以留名青史,最大的人生乐趣在于著述能够刊刻流传,最高的希望是经学命脉能绵延相继。 “拼命著书”或许对别人是一种苦差事,对他而言却是一种快乐,这也成为他生命中的寄托,由此感到自己的生存价值与人生意义。 在《春在堂随笔》中,俞樾记录了一事,俞楼有很多老鼠,每天晚上活跃,把蜡烛都咬烂。他想或许是老鼠肚子饿了,就每天晚上放一只饼在案头,后来老鼠就不吃蜡烛了。他由此想到“一物有一命”,万物皆平等,由此,也可以看出俞樾后来的思想。 简朴的生活,使俞樾的思想在平静超脱中,又蕴含着深沉与凝重。大道至简,宠辱皆忘,俞樾由此走向心灵的更高境界,终成一代经学大师。命运的捉弄,是祸也是福,坎坷与困境带给人思考人生的机会。这次人生的重要转折,促使俞樾走向退隐归田、治学立说的道路,并且以一个崭新的生存方式,实现了生命的突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