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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尚书第”开启的沉思

时间:2023-05-10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张亚丽 点击:

初秋,随“福建见福 福建见美”文学采风团,去了闽赣交界的小城泰宁。虽然只有短短两天,却是一次意外的静心沉思之旅。

这座古老山城位于闽西北武夷山脉中段,祥和宁静,秀美质朴,仿佛一颗藏于深山的明珠,小而美、小而特。这里物阜民丰,文风蔚然,不仅具有独绝的山容水态,而且人文气息浓郁,习俗淳厚,曾经“隔河两状元,一门四进士”,古有“汉唐古镇,两宋名城”之誉,今有世界地质公园、“中国丹霞故事开始的地方”之谓。

行走泰宁,除了赏游大金湖、上清溪等自然美景,尚书第是必游之地。尚书第建于明代天启三年至七年(1623-1627年),至今已有四百来年,为明代天启年间兵部尚书李春烨的府第。它设计精巧、布局严谨,构造恢宏、用料考究,精美的砖刻、石雕、木雕、彩画处处可见,是明代建筑的杰出代表,也是江南保存最完整、时间最久远的民居精品建筑之一,极具艺术价值,可谓泰宁的一张对外名片。

尚书第俗称“五福堂”,是按照中国传统的“三厅九栋”格式建造的砖木建筑群。五栋主体建筑巧妙地融合了五福之意,体现了中国独有的建筑文化和精湛工艺。进门一座十余米高的大影壁,穿过影壁,坐西向东一字排列着五个大门,前有甬道,后有花园,每栋均分前厅、中厅、后厅,栋与栋之间用封火墙相隔,设廊门相通,互相关联而又相互独立。

身处宏大而精巧的尚书第,不免对其主人李春烨有所好奇。

李春烨在历史的册页里,远没有他留下的这座豪宅这么显耀。《明史》中并没有李春烨的传记,《福建通志》甚至《泰宁县志》都没有记载,个中缘由颇耐人寻味。经过采访和查找资料,李春烨的生平大抵如下:他出生于1571年,早年家道贫寒,学业也很不顺,16岁中秀才,36岁中举人,而后三次进京应试不第,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46岁时才中进士。起初,他任职行人司行人,正八品。至天启四年(1624年),才升刑科都给事中,正七品。但此后,李春烨仕途开始平步青云,先是一跃升湖广参议,从四品;接着升太仆寺少卿,正四品。天启六年(1626年),李春烨仕途达到顶峰:兵部右侍郎、兵部尚书,正二品,加封太子太保。天启七年(1627年)七月,位极人臣的李春烨以母亲九十大寿为由,请假还乡,而此时熹宗皇帝又给其加官太子太师,从一品,还荫封一子,诰封四代夫人。八月,还在回乡路上的李春烨听到熹宗去世、新皇帝朱由检(崇祯帝)登基的消息,接着又传来新朝开启戬灭魏阉集团的政治清算新闻。十一月,魏忠贤自缢阜城。崇祯二年三月, 新朝公布了“钦定逆案”名单261人,罪分七等,李春烨名列五等,载其“交结近侍又次等论徙三年输赎为民者”,李春烨属于被宽大处理之列,通过缴纳赎金免于坐牢。1637年,李春烨在家乡泰宁去世,享年67岁。

李春烨从入朝为官到归乡隐居,从一介平民到朝廷重臣,仅仅用了十年时间。当地人用“大器晚成,青云直上,急流勇退”来概括他的一生,也有人用“大忠大奸难评说”来评价他的为官经历。在明末黑暗的政治环境下,许多正直英明人士遭到打压和迫害,而李春烨却如坐火箭式的官运亨通,确是有不少令人怀疑和蹊跷之处。从“钦定逆案”对其处罚并不重似乎可以分析出以下几点:一是可能与他急流勇退有一定关系;二是在魏忠贤对东林党人和其他正直朝臣的残酷打击中,他应该并没有做落井下石的帮凶,《明史》也没有关于他恶行的记载;三是当时魏忠贤为拉拢人心,大肆封官许愿,“尚书多如狗,侍郎满街走”,李春烨只是兵部尚书中的一个,而且任职仅一年,没有什么作为,是不那么重要的角色。另外,有学者考察出他之所以飞黄腾达,主要是由于早几年在魏忠贤不得势时,李春烨对于以魏忠贤为首的“宫廷盗宝案”,曾上疏皇上“欲脱群阉罪”,对魏忠贤有救命之恩。

那么我们基本可以这样勾画出李春烨的脸谱:明末一个精于自谋、尚未丧失为人底线、平庸无为的官僚。他的一生既非如其好友、曾任两广总督的沈犹龙为他写的墓志铭中所说的那样清正廉洁:“公之品望,如泰山乔岳;公之心事,如白日青天;公之风裁,如祥麟瑞凤”,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坏人。他就是那种传统腐败社会中最常见的官油子:谙熟官场规则、善于投机奉迎、精于敛财与卖官鬻爵。如果没有中饱私囊,以他贫寒的家世和明代官员极低的日常俸禄,他不可能斥巨资建造起如此恢宏的尚书第。人是环境的产物,明末贪污腐败盛行,手握重权、缺乏信念的李春烨很难免俗。泰宁民间传闻李春烨到山东查案,追缴的赃银并未全入国库,而是大量运回泰宁老家,当时八大城门齐开,运了三天三夜。

不过,对于如今的泰宁人,尚书第只是其传统文化杰出的物化代表,旅游资源的第一品牌。他们津津乐道地向游客讲述着它的精美与精巧,而当问起尚书第原有的主人李春烨时,多是语焉不详。毕竟数百年过去了,进入现代社会的尚书第,无论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已不再属于当年那个费尽心血建造它的庸俗官僚了……

踏着尚书第沉淀着岁月的石板,我们不禁向历史的更深处思索:在风雨如晦、黑暗动荡的年代里,是奋起抗争、舍生取义,还是为虎作伥、为非作歹?是明哲保身、自求多福,抑或同流合污、沉默服从?不同的选择,使每个人的人生价值就此分野。

相比于史书无名、因留下了这座宏伟建筑物才被今人探究的李春烨,泰宁历史上的两名状元则是实物遗迹很少,史书和传说很多,也可以说他们是名留青史了。

叶祖洽是泰宁出的第一位状元,北宋熙宁三年(1070年)由神宗钦点,被称为“龙飞状元”。叶祖洽对泰宁的最大贡献是诏改县名。泰宁原名归化,自五代以来,远离战乱的偏远小镇迎来大量南迁的中原人,其经济迅速发展。入宋以后,“朝廷尚文”,泰宁学庠迭出,一时弦诵之声相闻,“名荐天子而爵列王廷者,相继不绝”。叶祖洽认为“归化”“其名不正”,“有负于兹土”。1085年,他正好掌管天下图籍,于是请出使闽中的张汝贤反映情况:“张君上其事,朝廷易其名曰‘泰宁’。泰宁者,阙里之府号也。” 宋元祐元年(1086年),宋哲宗赐孔子阙里府号“国泰民安”中“泰民”的谐音“泰宁”二字为县名,以示对其物阜民丰、科第昌盛的嘉奖。此后,泰宁县名便一直沿用下来,至今已有近千年了。

叶祖洽自幼聪慧,才华横溢,24岁进京科考,正值朝廷上下保守派、变革派激烈争斗的社会大变革时期。这年的科考不再以诗赋、墨义为考试内容,改试考察政治经济的时务策对。年轻热血的叶祖洽洋洋洒洒写出了贯通古今、纵论天下、痛斥腐败的策对雄文:“祖宗多因循苟简之政,陛下即位,谋而新之。”这样的叛逆文章使以宋敏求、苏东坡为首的守旧派和以王安石、吕惠卿为首的改革派争吵不休,两派褒贬不一,最后交由皇上裁决。雄心勃勃、一心作为的神宗倾向改革派,钦点叶祖洽为状元。就这样,一个从偏僻小县来到繁华京都的愣头小子,一下子成了举国瞩目的大咖,稀里糊涂地卷入了激烈的朝廷政治斗争中。叶祖洽进入仕途的这种戏剧性,无疑预示了他今后的宦海沉浮、人生坎坷之路。作为王安石变法的忠实拥趸、“新进勇锐”人物,在北宋这场历时多年、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新旧之争进而演变成朋党之争中,叶祖洽始终处于风口浪尖,大起大落。

查看后世史籍,对叶祖洽的记录多为贬斥。《宋史》里叶祖洽上了《奸臣传》,被评价为投机小人,“祖洽所对,专投合用事者”。大文豪苏轼曾写《答进士策》批判叶祖洽:“祖洽诋祖宗以媚时君,而魁多士,何以正风化?”《泰宁县志》则将叶祖洽纳入“文苑”而非“宦籍”,对其生平涉语简短,语焉不详,这样的安排也许是家乡人的“为尊者讳”:“叶祖洽字敦礼。熙宁初,策试进士。时王氏学方盛行,祖洽所对,专投合用事者,吕惠卿擢为第一。历官吏部侍郎,终微猷阁直学士,知亳州,政和末卒。”“王氏学”即王安石的变法学说。如果听凭史书,叶祖洽似乎是一个不光彩的“奸佞”,然而对其政绩盘根究底,却发现他其实是一位见识卓异、锐意进取、热衷变法的能臣勇士。

泰宁的第二位状元是南宋庆元二年(1196年)上榜的邹应龙。这次活动中,当地来接机的正是邹应龙的后人。据他介绍,邹应龙的后人在泰宁的不多,近些年倒有不少从外地和海外来认祖归宗的族人。遗迹也没有什么,但民间流传着很多他苦读的故事,县志还记载了他隐居状元岩读书之事。他和叶祖洽一样,都是聪慧过人、少年得志者,中状元那年邹应龙只有25岁,但因为性格耿直,他的仕途如同叶祖洽,也是屡遭顿挫。

先是宋宁宗时期,邹应龙和当权的韩侂胄意见不合,不获重用,他基本是一直在地方为官。到了1225年,理宗即位,朝政进入和邹应龙同科的史弥远当权时代。二人本来关系不错,史弥远也很拉拢他。然而,在罢黜理学名臣真德秀和魏了翁的问题上,正直不阿、坚持原则的邹应龙不肯苟且,与史弥远公开争辩,被解除职务。史弥远对此曾遗憾地说:“吾与邹景初同馆最故,每欲与深语,辄引隙,何耶?”史弥远死后,邹应龙东山再起,最后官拜签书枢密院事(相当于副宰相)。可当他正想大展抱负之时,又遇到俗屑中伤弹劾,对此他懒得辩解,只是长叹一句:“吾固多此一举。”当即辞职归田,皇帝派人劝他都不回头。这年他66岁。此后,他在泰宁城郊的南谷安度晚年,享年73岁。其女婿赵与筹在所写的《圹志》中如是说:“公性乐山林。去家百步,得一丘,曰南谷,有古涧垒城之胜。日游其间,晨往而夕忘归。”有所争,有所不争,其高洁风骨和潇洒性情令人倾叹,可知士人邹应龙乃人中真龙!

看罢古迹,我们一行来到空灵幽静、人间仙境般的大金湖、上清溪,乘船漂游。山美水秀石奇,俗虑顿消,脑海尽现《与朱元思书》中词句:“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静享中不禁又想起这三位泰宁籍的古代高官。他们究竟谁才活出了成功的人生、了悟了人生意义?是留下了江南第一豪宅的李春烨,还是身处政治旋涡中心、亲历重大变革的叶祖洽,抑或是倔强而不争的邹应龙?其实,这三个人的人生正体现了大多数封建朝臣的人生追求、成败得失。“学而优则仕”“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千年的封建科举制将多少读书人的聪明才智引入一条狭窄、艰辛、危险的“升官发财”之沟谷中,残酷地禁锢着一代代封建读书人的灵魂和生命。庸者固然可悲,但即便是名留青史者,以现代的眼光来看,又经得起几多拷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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